楊柯忽然踉跄着後退,腳底碾過石闆上的冰淩,整個人朝着炭盆撞去:“哎喲——”
“哐當!”炭盆轟然翻倒,燒紅的銀絲炭應聲滾落一地,與石闆上的殘冰相觸,滋啦一聲,騰起半尺高的白煙,混着焦糊味在冷氣中炸開。
衆人視線霎時聚攏,院内鴉雀無聲,氣氛降至冰點。
“殿下恕罪!”楊柯見狀,當即跪伏在地,眼角餘光瞥見一塊紅炭骨碌碌地滾向屍體,恰好砸中右手,将那處筆繭燙得焦黑,再難辨形。
“胡鬧!”宇文泰袍袖一甩,厲聲呵斥,“平日裡毛毛躁躁慣了,如今還不知收斂?若是再次走水,你要怎麼辦?”他猛地轉身,盯着身側的侍衛,“還不快用沙盆覆了炭火!”
侍衛應道:“是!”于是趕緊拿來銅鍬,将滿地的炭火一一收起。
一旁的魏長明見站着的宇文泰怒火難消,跪着的楊柯垂首不語,氣氛甚是緊張,于心不忍,接着勸慰道:“楊姑娘今日頭一回見到這樣的陣仗,難免失了分寸。好在火勢未延,你也莫要過分責怪她。”
楊柯盯着侍衛用銅鍬鏟起最後一塊銀絲炭,餘光又瞥見仵作正要湊近屍體,于是陡然提高聲音:“殿下要罰便罰!罰臣去掃茅廁也罷!”
衆人先是一愣,随即發出壓抑的低笑。楊柯又去瞥那仵作,見他注意力成功被自己轉移到了别處,心中松了一口氣。
“掃茅廁?”宇文泰眉峰微挑,“三日前你打翻墨汁污了卷宗,五日前碰倒燭台,燎了半幅軍報,”他逼近兩步,但眸中怒氣早已不見,“你且說說,本王該讓你掃多少座茅廁?”
楊柯忽然仰頭,換起哭腔:“殿下明鑒啊,白大人當年施恩于我,如今他老人家驟然西去,小人心中悲痛欲絕、五内俱焚,才不小心踹翻了炭盆!求殿下念在白大人往日恩德,饒了小人這遭吧——”
還沒等衆人反應過來,她突然撲向屍體,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白大人啊,您怎麼就突然走了?當年在寒山寺施粥救我一命,如今連最後一面都沒趕上——”她趴在屍體上哭天搶地,左手卻在伏身時悄悄探入袖中,将早已藏好的炭灰悄悄抹上屍體鬓角,焦糊味瞬間蓋過了原本的柏子香。
衆人皆驚呆在原地,宇文泰卻不為所動,冷眼盯着抽噎的楊柯,沉聲道:“哭夠了沒有?哭夠了便去領三十鞭。”
魏長明雖在刑部多年,見慣了生死跌宕,此刻也不由得心中動容。他上前半步,輕拍宇文泰肩頭:“泰兒啊,何苦為難一個姑娘家的?白大人剛走,便容她這一回吧。”
宇文泰視線一轉:“那姐夫的意思是?”
他低歎一聲:“楊姑娘失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若處罰過重,倒顯得不近人情。”
楊柯順勢道:“殿下息怒!臣再也不敢了!”
宇文泰語氣稍緩,俯身揚聲道:“既然你也知錯,那便跪在此處思過。”
“謝殿下開恩——”楊柯伏身叩首,她聽見宇文泰袍袖帶起的風聲掠過耳畔,緊接着是極輕的一句:“檢查屍體,别留破綻。”
“時候不早了,”宇文泰擡手揉了揉眉心,恢複了幾分倦怠之态,望向魏長明時眼角微彎,“舅舅今日歸京,姐夫不如同我一道去接風?”
魏長明聞言微怔:“老将軍多年未回京城,晚輩确實該去拜訪!”他瞥了眼仍跪在院中的楊柯,颔首道:“走吧,莫讓老人家久等。”
二人又叮囑侍衛幾句,便并肩出了白府,往章府的方向前去。
過了大半日,楊柯終于從白府回宮。天色已經全黑,外面漸漸落起了雨。
前幾日兵刑二部連軸轉的雜事終于告一段落,她總算得出閑空能好好休息一下。
剛沐浴完畢,楊柯坐在妝台前揉着發僵的後頸窩,忽然想起禦侍令的差事還懸着。銅盆裡的熱水還蒸騰着熱氣,此刻她卻沒有了一點兒閑心。
“若我去不了,宸妃那毒婦一定不會給我解藥,可宇文泰那邊豈能輕易答應?”楊柯抓亂半幹的頭發,銅盆裡的熱水被她拍得四濺,“這不是要人命嗎!我上輩子得罪了誰呀,攤上這對冤家母子!”
但眨眼間,她臉色一變,對着銅鏡開始擠眉弄眼。她先扯起左嘴角,又扯起右嘴角,最後整張臉笑得比哭還難看,活像被人塞了把酸梅。
“見鬼!比溜門撬鎖還費勁!”她伸手戳了戳自己僵硬的腮幫,咕哝道:“管他呢,橫豎是要挨罵的!”
氣消了下去,她又對着鏡子清了清嗓子:“殿下,您還記不記得禦侍令的差事……啊呸!太谄媚了!”她猛地甩了甩頭,“宇文泰這人最煩虛頭巴腦的,得換個法子……”
窗外的雨點打得窗紙沙沙作響,楊柯眸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她猛地從凳子上起身,抓起椅背上的狐裘往身上一裹,便大步走出門外。
要成功說服,不如拿些東西讨好他。楊柯繞去膳房,撬了塊禦膳房新制的玫瑰茯苓糕,又摸出半罐許久前得的蒙頂甘露,興緻沖沖地往書房裡去。
外面的雨越發沒緊沒慢地下個不停,楊柯拂了拂臉頰上的水珠,踮腳往書房門縫裡觑了眼:“公公,殿下回來了嗎?”
小順子縮着脖子往袖子裡拱了拱,也沒說話,半晌才道:“回是回來了,隻不過此刻,殿下心情想來不會太好。”
楊柯心裡一緊:“為何啊?”
小順子低聲道:“章老将軍今晨遞了辭呈,殿下又剛從章府回來,”他偷瞥了眼緊閉的書房槅門,聲音壓得更低,“聽說老将軍把兵符都交了,這會兒殿下正對着牆上的輿圖出神呢。”
楊柯暗自尋思,章家如今元氣大傷,章滿不知又跟宇文泰吐了什麼苦水,此刻他多半不會好過。但轉念一想,自己的事遲早也得辦,不然那魔丸可得折騰死她,于是道:“公公,我特意準備了殿下愛喝的茶,喝點茶說不定就高興了。”
小順子點了點頭:“姑娘可别說是奴才多嘴。”
“放心吧。”楊柯走進書房,宇文泰正伏案細看着手上的文書,長眉微蹙,目不轉睛。
她輕聲道:“殿下,忙了許久了,休息一會兒,喝口茶吧。”
宇文泰沉聲道:“放那兒就行。”
她将木盤放置在窗邊的案幾上,立于一旁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