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女官楊氏,選躬之初,奉承先命。克娴于禮,靡懈于勤。着晉從三品禦侍令。欽此!”
“克娴于禮”,這四個字聽起來當真着實諷刺。楊柯垂眸聽着,心底滿是無奈。前幾日自己當殿沖撞聖顔之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楊柯本以為禦侍令一事就此作罷,可皇帝卻好似全然忘了此事,半月前的調令不僅未作更改,反倒如期頒下。這般行事做派,實在叫人摸不透。看來師父說得沒錯,皇帝老兒果真不是一般人能當的。
今晨一早,楊柯還未來得及回到觀雲閣,李公公便搶先一步來了武華殿,堂堂皇皇地頒布了調令。
“臣楊柯,接旨。”楊柯斂袖跪于青磚之上,臉色卻不大好看。
“楊大人,跟奴才走吧,陛下那邊催得緊呢。”李公公合上手裡的明黃色綢緞,笑眯眯地道。
“李公公,刑部尚有積案需楊柯過目,”殿門前轉出一道玄色身影,宇文泰負手而立,徐徐走來,“不妨您向父皇通融半日。”
李公公低眉順目地欠身道:“既然殿下發話,哪裡有不行的道理?”視線又轉向楊柯,笑意更深,“楊姑娘,您是想搬去東蕪苑,還是繼續留在觀雲閣呀?”說到後半句,眼睛卻是看向宇文泰。
宇文泰上前半步,率先道:“觀雲閣在武華殿西側,離勤政殿僅百步之遙,東蕪苑雖屬内廷轄制,卻隔了三重遊廊。再說,楊柯搬遷還要勞師動衆,反增公公差事,不如索性在觀雲閣繼續住着。”
李公公微微颔首:“殿下考慮周全,咱家這就回禀陛下。”他将聖旨卷回玉軸,“既如此,楊姑娘的文牒便着人送去觀雲閣了。”
楊柯心裡倒是松快,既省了搬遷的麻煩,又不必整夜處在皇帝眼皮底下了,于是乖乖垂眸福身:“多謝殿下和李公公操心了。”
到了晚上,暗黃宮燈在甬道蜿蜒成河。李公公遣來的小内侍提着宮燈在前引路,楊柯跟着他的腳步,慢悠悠地往勤政殿行去。
再到勤政殿,楊柯已是輕車熟路,不過這次,倒是頭一回心安理得地進出。
還未走近殿門,便聽見殿内争執聲如沸湯翻湧。
“桐丘水患拖了兩個月,前線十萬大軍每日耗糧巨大,國庫已是捉襟見肘。”皇帝手上的珠串相撞發出脆響,伴随着他有節奏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人的心頭。
鄭儀道:“陛下容禀,江南絲稅本可充作軍需,偏被水匪截了三成,若是能解水匪之患,下月稅銀至少能增二十萬兩。”
“二十萬?”魏長明笑出聲,“鄭大人豈不是過于樂觀?去年同期江南絲稅足有八十萬,如今連半數都不到!與其整治水匪,不如懇請陛下調用内庫補貼國庫,解了燃眉之急才是正理。”
“依臣之見,”張意初的聲音響起,“當務之急是搶修桐丘堤壩,若再不加固,秋汛沖毀漕運,莫說賦稅,恐怕到時候米糧都得從鄰邦采買。”
“好,好得很。”皇帝突然一腳踹翻奏折匣子,紙張頓時漫天飛舞,“明日早朝,你們都給朕擡着金絲楠木棺材上殿!朕帶你們躺進皇陵,跟先帝哭窮去!”
霎時間,殿内沒了聲響,隻聽見殿外傳來撕心裂肺的蟬鳴。
李公公輕聲道:“楊大人,陛下還在跟六部大人們商量着事兒呢,您且稍候片刻。”
楊柯攏了攏狐裘,朝廊柱方向又靠了靠:“沒事,有勞公公通傳了。”
裡頭的讨論重新響起。
“父皇,兒臣尚有一策,”伯喻的聲音響起,“既然魏大人提到……”
“阿嚏!”西廊突然卷來一陣穿堂風,楊柯鼻子驟癢,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殿内聲音戛然而止。
“李福瑞,怎麼回事?”皇帝的聲音裹着怒意傳了過來,楊柯心裡不禁一緊,怎地每次過來都這麼觸黴頭?
李公公忙不疊掀開門簾:“回皇上,奴才把楊姑娘帶來了,方才風大……”
皇帝擡臂一揮:“讓她進來吧。”
楊柯提步進去,乖乖福身道:“臣參見陛下,參加各位殿下、大人。”
“起來吧。”皇帝朝楊柯虛點兩下,“你現在是朕的禦侍令,今日朕叫他們來,是為了國庫一事,你且在邊上聽着。”
楊柯跪奏道:“陛下恕臣冒昧之罪。臣方才聞得陛下和大人們的讨論,絕非有意竊聽。若陛下不棄,臣倒是有一辦法,或許能解當前之急。”
皇帝驚訝擡眉:“你說。”
“臣方才聞鄭大人論及絲綢賦稅,忽想起臣家中正好有一間絲坊,據臣所聞,時下絲綢行當,織戶各自為營,多不過十人,織機粗敝,難成上品;另外,紋樣花色趨同,以次充好時有發生。臣鬥膽建言,可仿鹽鐵官營之制,行‘官督商辦’之策。”
鄭儀眉頭微蹙:“陛下,楊姑娘的建議倒是新奇,隻不過小民織戶全賴手藝吃飯,若強行劃一标準,反倒讓原本的能工巧匠受制于庸官俗吏。”
“鄭大人所言極是。”伯喻徐徐起身,“不過楊姑娘方才的想法恰與兒臣所思暗合。至于鄭大人的顧慮,我想倒是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