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除我之外還有人在乎你。
棺材内,傻奴臉色蒼白,緊閉雙眼,濕漉漉的頭發尚未風幹,但簡單地盤成了髻。
臉上雖有水珠,卻保持着幹淨。身上的羅裙也像是新裝。
“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匡轸玉凝望着傻奴的屍體,而後轉頭對阿姊說道:“謝謝阿姊。”
匡畢珍仰頭歎息,回答道:“我知你心中萬般憤懑不甘,亦見你傲然昂首力挽狂瀾,你在争的是什麼,我明白。”
“惠兒,你已然燒起了第一把火,燃起的灰燼,就讓阿姊來替你清理吧。”
姊妹二人身着白衣,幾個壯漢擡着棺材從小門揚長而去。
黃土坡上,赫然插着匡轸玉親手刻下的木牌,也算身有歸處,靈魂得以自由了。
——
時隔多日,匡府的城牆上沒有半點動靜。曹莽整日插科打诨,覺得古代的生活實在無聊透頂。
這日照舊從匡府邊上經過時,曹莽終于看見了那盞跨牆而出的燈籠,當下興緻勃勃翻了過去。
幾日不見,匡家的二小姐更加清瘦了,臉色也有些蒼白。
“傻奴怎麼樣了?”曹莽察覺到匡轸玉情緒不對,小心翼翼地問道。
匡轸玉擡眸靜靜地看着他,眼裡變得比初見時更加平靜了。曹莽也沒有移開視線,隻是靜靜地回看。
過了良久,匡轸玉開口道:“在你眼中,普通女子和那萬花樓的姑娘們有何區别嗎?”
曹莽笑道:“無甚區别。”
匡轸玉轉過頭去,不再言語。
曹莽懵懂地發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可怎麼想也沒覺得這短短四個字能出什麼錯。
“不過你這問題問得挺有針對性,那普通男子和我這纨绔又有何區别?”
“不過是我長得帥點,說話風趣點,家裡有錢點。除此之外,哪還有什麼差别。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都是生來第一回做人,真要遇到什麼事,誰也别讓着誰。”
匡轸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瞥眼望去,曹懸刃的丹鳳眼天然上翹,嘴角也總是上揚着。幾次相見,他總是笑着的,似乎世上沒有任何事值得煩憂。
不知怎麼,匡轸玉竟然覺得這個做事從不按章法,不考慮後果,不為世俗束縛的纨绔是個完美的傾聽者。
那些離經叛道、大逆不道的話,她沒法和這個冰冷匡府裡的任何一個人說,就連阿姊也不能完全理解,可是面前的這個少年,他本就是跳脫出匡府、跳脫出世俗常理的存在。
他總是這樣潇灑恣意,這繁華的京城裡,即使是再權勢滔天的富貴子弟也不可能像他這樣随心所欲。這是他獨一無二的能力。
“你怎麼了?”曹莽見匡轸玉半天不語,預料到了匡府可能有什麼大事發生。
“傻奴被我哥哥強迫了,昨日投了井,今晨送出了門。”匡轸玉似乎是已把情緒消耗殆盡了,此刻竟燃不起半分的怒火,隻剩深不見底的悲涼。
幾日的荒謬最後凝練起來也隻剩下了一句話,一切如同鏡中花水中月,從認識傻奴到見證她的死亡,不過半月,可匡轸玉卻覺得,這半月裡,她已脫殼成了另一個人了。
“畜生!”曹莽一時之間竟也詞窮,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
隻見面前的女子怔愣片刻,繼而又一次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曹莽摸不着頭腦,絲毫不覺得罵個人有什麼好笑。
“我笑你罵得真好。跟我罵的一模一樣。”匡轸玉笑着說道,也不知是不是無形之中受了他的熏陶,如今連罵人竟也有了默契。
“這就算好了?我都還沒說什麼惡毒的話呢!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願,拉上褲子就走算什麼男人啊,這種人就是人渣,這要是在我們那,可是要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
“你們那?這倒是你第二次說起了。”匡轸玉開始有些好奇了。世人皆知丞相府就這麼一個兒子,因此這丞相嫡子自幼便更加驕縱跋扈,京城惡棍的名号也是響徹多年。可從未聽說過這丞相府嫡子去過别的地方,更别說是這樣一個“仙境”了。
曹莽笑了笑,卻也沒想補救,坦然說道:“有這麼一個地方的,我夢裡見過。人人平等,沒有階級之分,婚嫁是自由的,沒有什麼‘媒妁之言’。男女可以平等競争,誰強誰上。”
“我媽......我在夢裡的母親就是一個女強人。知道女強人什麼意思嗎?”曹莽總算是意識到了他的語言也許是非這個時代能聽懂的,特意停下來問匡轸玉。
匡轸玉的雙手撐在臉頰旁,搖頭認真地聽着,渾像是在聽說書。
“就是說身為女子但很強的意思,她一個人掌管着整個部門,有條不紊。我爹就是她部門的員工,不管是生活中還是工作上都聽我娘的。”曹莽說起自己的母親時,臉上帶着滿臉的驕傲。
“真是個值得敬佩的人。”匡轸玉雖知此話不一定為真,卻也不願掃他的興。
繼而上下打量着曹莽,仿佛在說:“這麼優秀的人怎麼生出了你?”
“你這什麼眼神,我媽崇尚自由教育,從來不命令我幹什麼,都是跟我商量。我雖然是個敗家子,但也知道分寸。那樣畜生的事,我可從不會做。正是在這樣的教導下,我才能成長為一個品德優良的五好青年。”
匡轸玉白了他一眼,繼而又點了點頭說道:“看來市井傳言做不得數。”
“對了還有,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在這裡有權有勢也有錢,你若是受了欺負大可來找我。你若想飛出這四角天空,我便設法拆了這密不透風的圍牆。”曹莽說得無比認真,眼眸中恰似留有星辰。
“拉勾。”他伸出手,像兒時與母親約定一般。
匡轸玉也伸出了手,毫無顧忌地纏繞住了曹莽修長的手指。
曹莽莽撞地拉過,二人的大拇指撞在了一起。眼前的少年依然沒臉沒皮地笑着。
匡轸玉弓起的手臂讓袖口自然垂落,露出了她纖細的手腕。
曹莽無意間一瞥,連忙斂住了笑容。
匡轸玉的手腕上多了一個梨花狀的胎記,與《驚鴻照影譜》中的自缢女子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