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醉醺醺的笑鬧聲。
“陳兄……嗝……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曹莽一手勾着陳昭的肩,一手拎着酒壺。
陳昭瞥了一眼新房,忽地嗤笑:“千金?我這新婦的嫁妝倒是值萬金。”
曹莽此刻已爛醉如泥,自我呢喃道:“五萬兩白銀。”
陳昭聽見了,卻不知他所言何意:“什麼?”
“值五萬兩白銀。”曹莽重複了一遍。
“你怎知?”陳昭有些莫名奇妙。
曹莽一言不發,又灌了幾壺酒。
長街燈火如晝,陳昭倚在喜桌旁,酒壺空了一地:“曹兄,你說……人活着究竟圖什麼?”
曹莽嗤笑道:“做什麼想得這麼深沉。”
“隻是覺得,好像沒什麼事能令我開心起來。”
大喜之夜,陳昭卻隻覺得悲哀。
男婚女嫁,然後相伴至垂暮,最後化為一抔黃土。
所有人都過着這樣的生活,所以不這樣就成了罪過。
他這輩子已沒什麼抱負,隻想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可他們卻要逼她背負上他根本不想承擔的責任。
成家立業,難道隻有這樣才算是成功?
他也曾功成名就,如今卻覺得浮世萬千,一切不過浮雲。
放歌縱酒、随心所欲,沒有責任亦沒有束縛,這才是他的理想。
“人活着......也許就隻是為了活着。悲歡離合,愛恨嗔癡,人有了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就是活着。”曹莽想起了上一世的匡轸玉,彼時的她便稱不上“活着”。
陳昭怔愣良久,而後似是終于恍然大悟:“曹兄說的對!人活着隻是為了活着罷了。或許是我想複雜了,這才是正解!”
曹莽懵懂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答案究竟是什麼。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床榻上時,匡畢珍才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陳昭一夜未歸。
她就這樣頂了一夜沉重的鳳冠,那龍鳳蓋頭也未曾掀開。
“三娘子,該去給夫人老爺敬茶了。”
門外是她随嫁的丫鬟。
“好。”一夜的寒風讓匡畢珍嗓子有些喑啞。
堂上,端坐着陳家的一種親戚,匡畢珍一個也不識,偏生她新婚的丈夫又不見蹤影。
“陳昭呢?”陳老面色鐵青。
匡畢珍不知該如何答。
“委屈你了。”在場的人卻心知肚明。
于是匡畢珍就這麼尴尬地挨個敬了茶,一聲不吭地坐着聽他們誇獎自己賢惠端莊。
回房後,匡畢珍才對着自己的随嫁丫鬟說道:“去查查,姑爺昨夜去了哪裡。”
晨霧未散,匡畢珍已對着銅鏡将最後一支金步搖簪入雲鬓。鏡中女子眉眼如畫,卻凝着化不開的霜色。
“三娘子,姑爺……在萬花樓。”陪嫁丫鬟月兒跪在青磚上,聲音發顫。
匡畢珍指尖摩挲着妝奁中一枚褪色的玉扣——那是陳昭任青州知縣時,百姓贈他的“清正廉明”印。
陳昭出事後,她也同陳家一樣四處尋他,小厮将這玉扣從他書房的角落裡尋到時,玉扣上滿是裂痕和灰塵,可匡畢珍卻偷偷藏起,替他保守了三年。
“備車。”她霍然起身,石榴裙掃過滿地殘燭。
七金閣雅間酒氣熏天,陳昭半倚在軟榻上,衣襟散亂,地上随意地散落着一些書卷,紙頁邊角卷曲,墨迹被酒漬暈染,像一場腐爛的舊夢。
“陳昭。”匡畢珍立在珠簾外,嗓音清冷如碎玉。
陳昭醉眼微擡,嗤笑一聲:“匡大小姐來捉奸?可惜這裡沒有奸夫,隻有個廢人。”
“你若是廢人,又怎會至今仍藏着這些書卷?”匡畢珍掀簾而入,繡鞋碾過散落的骰子,指着地上散落的廢紙。
上面的字迹力透紙背,匡畢珍一眼便看出那是《均田令》殘卷。
陳昭順着匡轸玉的手瞟了一眼,哂笑道:“不過是廢紙罷了。”
匡畢珍靜靜望着他,忽然從袖中掏出那枚玉扣,輕輕放在案幾上:“廢紙?《均田令》于你而言是廢紙,青州的年輕知縣是廢人。原來你便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玉扣撞上酒盞,發出清越聲響。陳昭盯着那道裂痕,恍惚想起青州衙門前,老妪顫巍巍塞給他這枚玉扣時渾濁的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