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暄輕阖雙眸:“天诏五年,年僅九歲的太子夭殇,我從雲澤城來到上京,未幾,姑姑亦溘然長逝,我留在了宮中被陛下親自教養。陛下與我姑姑情意深笃,雖有妃嫔,卻是出于形勢所迫,至今也隻有太子一位親生子,現今諸皇子皆出自宗室旁支。”
語罷,應暄遂止言,留給江蘭弦些許思忖的時間,然而他并未領情:“如今已是天诏十六年,先皇後與太子辭世已逾十一載,人真能如此長情?”
這不是皇帝,是情聖吧。
“……”應暄默然良久,繼而沉聲道,“曾經我可以肯定,然而近幾年,我時而會覺得陛下還是那位無微不至的長輩,時而又覺他變得難以理解。”
“在我臨行之際,陛下賜我一字,曰‘璟容’。玉光璀璨,謂之璟。此輩皇子之名皆從‘日’字為景,而太子名諱乃景玉……自我八歲入上京,至今十一年,與陛下相處時甚至勝過爹娘。”
應暄言辭平淡,像是叙家常瑣事,然其間隐意,已涉僭越之嫌。
江蘭弦聆聽着,他好像明白應暄此番話的意思:“他待你如此之好,既無親子承繼大統,緣何不立你為太子?”
“嗯?” 應暄瞠目,繼而笑逐顔開,“這天下是蘇家的天下,而我姓應。”
姓應又何妨?江蘭弦不覺此乃礙難之事,淡然道:“我與師父非親非故,相處也僅有三年,可他臨行前盡付家财于我。”
應暄搖首輕歎:“财富雖寶貴,卻易得易失。這是世上最有用之物,卻也是最不珍貴之物。”
“江珩安,”江蘭弦截其話語,“師父告訴我,他名叫江珩安。”
“——罪臣,江珩安拜見陛下。”
“一别十年,卿風采依舊,何罪之有?”
“陛下亦是龍精虎猛,神采如往。”
“哈哈,比不得了,不知這昔日的白衣卿相何以回心轉意了?”
“微臣用十年走遍大楚,飽覽山川河海、風土人情,是時候覺得,該歸矣——”
“唯雙方勢均力敵,方可締結平等之盟約。你對我傾吐諸多隐秘,究竟所圖是什麼?”
江蘭弦鮮少顯露鋒芒,慣于冷眼旁觀他人之七情六欲,然自身置身于塵世之外,遺世獨立。
應暄需借助江蘭弦的力量方能脫此困境,可他找不到能與江蘭弦交易的籌碼,于是便打了這道感情牌,孰料竟生出江珩安這個最大的變數。
五皇子薨逝後,江珩安回朝緻力于給所有人找不痛快,在淮蔭這八百裡開外的地方也能留了個坑。不過好在他恨極了九皇子,有他守在上京,暫解應暄燃眉之急,給自己一點喘息之機。
活了十九年,應暄還是第一次遇見毫無底牌保留的時候,便是遇襲遭難之時,都沒有如此挫敗。若在事發之前應暄或許還會受些打擊,可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能夠失去的了。
應暄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眉梢眼角銳氣隐現,攤于桌上的手青筋脈絡分明,喉間逸出一聲輕笑:“哥哥,我隻有一個人,所以一切都要看你。”
這般無賴之舉在他做來也别有一番灑脫不羁之态。
“無需憂心,”江蘭弦起身,青衫拂過桌沿,露出一截皓腕,其上一圈黑色的荊棘醒目非常。
他看向應暄的手腕處,趨近後輕擡其手,兩腕相貼——并無異常之事發生。
應暄蹙眉,沒有驚擾江蘭弦。
江蘭弦面沉如水,随後拔下束發木簪,烏發如瀑垂落,其中一縷輕拂過應暄面頰,觸感輕柔。
隻見他以木簪刺指,将血滴于相貼之處,他的身體四季都是溫涼的,這也是他與人有異的其中一處。血液沒有按常理流出,而是在溢出瞬間便被荊棘吸收,不知過了幾息,荊棘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徐徐流動。
一圈淺青光暈自腕間漾開,這團光仿佛有什麼魔力,應暄的目光為其所攝牢牢黏着它,隻覺腦中混沌。朦胧間他好像回到了幼時,跟随父親初到上京,看見憔悴的姑姑将他抱起,在青青楊柳中步入繁華的都城。
他又看見了雲澤城,看見了漫天大雪之下,父兄娘親立于城門,目光慈愛,柔聲道:
阿暄,你回來了。
爹,娘。應暄伸手欲觸,眼前之景卻轉瞬即逝,時光回溯至十六歲那年,淮蔭之夜,他問:他們便是救治夫人的醫者嗎?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清瘦,青衣冷清。擡頭,露出一雙比之天海澄澈的青藍雙眸。
隻此一眼,應暄的一段靈魂便被困在淮山蔭水之間,隻待命運之輪再次轉動,相逢之期的降臨。
此非禁锢應暄的鎖,是開啟之匙。
是江蘭弦的鑰匙。
“命有生死,運曰氣運,掌人勢。傳聞,世間有大氣運者,人中龍鳳,可度世。”
江蘭弦收回手,應暄手上的荊棘已經消失,而江蘭弦的卻變成了一塊青色圖騰,形似繁花綻綻,又似飛鳥翩跹,不似凡間物。
他記起了往昔之夢,昔日夢中殘缺之語,如今已然完整,且有畫面浮現在腦中。
江蘭弦并指一揮,如他預想那般什麼都沒有出現。他的全部力量和絕大部分記憶被封印在了這塊圖騰之中,要如何解,尚且沒有頭緒,不過……
江蘭弦看着應暄茫然若失的神情,即便如此也壓抑不住流露的悲傷。
不該是美夢嗎,緣何如此悲戚?
江蘭弦心想。
天地有劫難,大氣運者或許是變數,他為尋解法此行凡間,命運之中淮蔭城是一個關鍵的地方,故而前來。為防失憶之身過早離去,于是設下禁锢之法。
此番生死之危本就是應暄命中的劫數,即使沒有江蘭弦他也不會出事,江蘭弦借了他的劫與大氣運者有了聯系,才能去尋找更多的線索。
于是便有了接下來的一切。
咚咚——
“客官,值此中秋佳節,萬客來特贈每桌客人五彩月餅一盤,祝客官阖家團圓、福澤綿延!方便小的進來嗎?”
“進來吧。”
應暄醒來時便看見這一幕,江蘭弦捏着一塊被咬了一口的紅色月餅,神情微妙,有一種奇怪的複雜?
“醒了。”
“嗯。”他也看見了桌上那盤五顔六色的月餅,看着便沒有食欲。
江蘭弦斟酌言辭,畢竟這人是苦主,錯不在他。片刻後,他帶着歉意道:“實在抱歉,你被困皆因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