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理寺到楊府到底有多遠,穆遠坐在馬車裡腰背繃得挺直,度日如年從未如此具象化過。
剛剛出門闫慎催得急,他也沒來得及換個像樣點的衣服,身上還是件粗麻衣衫。手側被炭火燒傷的地方塗了藥已經消了炎症,但手腕處因為以前帶着鐵枷鎖,突出的腕骨處還青一片紫一片。
案子收錄那件事,他沒敢說自己偷看,闫慎也似乎沒有和他提起的意思。
可于公于私,闫慎都算幫了他,他也做不到就這麼平白無故、心安理得地受着。
穆遠思思量量,頗為不自然地撫平了衣袖處的褶皺,佯裝清了清嗓子,視線落在闫慎身上。
闫慎一直抱着劍閉目養神,唇線輕抿,從穆遠這個角度看,他穿得幹淨利落,長得也利落。
美則美矣,可穆遠看着這張臉犯愁。
盡管現實世界中,他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六歲,但或許是出于已經走上了社會,穆遠看那些年輕人都習慣性地帶上了一種長輩和藹的目光。
對于闫慎指使他做這做那本來心懷怨氣,但一想起這年齡差這茬,任是他滿腔的怨氣也都熄了火。
本來他也是個愛說叨的性子,怎奈何闫慎兼任他嫡系專業老祖宗的身份,再加之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穆遠倒是感覺敬畏大于親近了。
他又窸窸窣窣弄出了些小動靜,闫慎還是沒搭理他。
别指望他說一句話,一路上睫毛都沒動一下。
該不會是睡着了?
還是閉嘴吧……
穆遠深深吐了口氣,側身掀開車簾。
京師大同幅員遼闊,玉禁城位于中央,東西南北四市圍列四周,排列頗為整齊。現下已經行至東市,此處是大同最繁榮的地方,滿眼都是林立的牌坊店鋪,周圍還若隐若現地浮動着胭脂暗香。
旁邊定然是青樓。
穆遠眉心微皺,忽然一陣人群躁動的聲音湧入耳中,他正準備放下窗簾的手,生生止住了。
一個體态臃腫的老鸨擰着女孩的胳膊把人往前推。
女孩看起來應該不到十二歲的樣子。
那男人五大三粗、滿面油光,伸手就往女孩腰上攬。
若是在現實世界,男子行為即便程度上沒能入罪,也必然能夠扭送公安行政處罰!
而在這裡,周圍人都不以為意,還有幾個纨绔勾肩搭背嬉笑那女孩清高。
穆遠拽着簾子的手收得越來越緊,這個世界有太多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思緒浮動間,馬車已經越來越遠,他回過神來猛然發現自己的手不自覺地放在左心口上。
掌下是心跳聲。
率先湧上腦海的,不是他現在活着,而是他曾經死過。
他曾經無比清晰地感受過心跳從有到無的消逝。
對,别多管閑事,他自己尚且身在泥潭。
對,放下車簾,不要再看。
對,和他有什麼關系。
……
車簾從指尖滑了下去,穆遠蓦地閉上眼睛。
又是一片死寂。
“到了。”
闫慎突然說了句話,好像把穆遠從遙遠的過去拉了回來。
“終于到了,”穆遠挪了挪身子,一臉松快地活動活動肩膀,“大人這一路休息得可好?”
闫慎目光冷冰冰地打量了他半刻,他能說穆遠掀開了簾子,外面的光線刺到了他的眼睛嗎?
他薄唇抿成一條線,喉間悶聲“嗯”了聲。
穆遠率先下了車,殷勤地給他的年輕老祖宗掀開了車簾。
楊府的牌匾高高懸挂于檐下,朱紅色的大門透着古韻,高牆環繞,青瓦飛檐,大理石從門口長長鋪入庭院,到處都是有錢人家的标志。
因為府上剛出了喪事,整個府邸都籠罩在陰沉之下。
系統:[楊、穆、李、趙是京城的四大商賈,燕朝建國之初百廢待興,四家因慷慨解囊接濟天下而聞名。]
穆遠:[那穆府也這般有錢?]
系統:[後因朝廷抑制商賈獨大,四家的地位逐漸被削弱,穆府就是最先沒落的,穆懷遠夫婦——也就是你現在的雙親,因被人追債雙雙投江而死,穆家小公子十歲帶着書童流浪到柳州,拜于姚松良門下,上月學成初回大同。]
穆遠:[初回大同就遇上了命案?你敢不敢再讓我慘一點,無親無故、無父無母……]
穆遠想到這裡,心中不禁苦笑一聲,他矯情什麼呢,這不和他挺像的嗎?
他自小都是跟着外婆的,父母都有自己的生活,他見過的次數不多。
直到外婆去世了,家鄉那塊地他就再也沒有踏上過。他不記得自己那天是什麼感覺,隻知道自那天起他的生命裡隻剩下了工作。
系統:[我們選擇身份也是要與宿主匹配的,宿主可以放手去完成任務,沒有任何軟肋。]
系統果然隻是個冷冰冰的機器。
穆遠口不言心道:親人從不是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