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老天爺陰着臉一連下來小半個月,枝頭那原本搖搖欲墜的葉子轉眼之間就落了滿地。
雨還在下着,不過很小很小,瞪大了眼睛看才能依稀瞧見雨絲斜織而下。闫慎剛打開房門,就聽見庭院裡傳來“唰唰”掃地的聲響,擡眼一望,隻見那人拿着掃帚東掃一下西畫一筆,嘴裡還念念有詞道: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1]”
這是南宋詞人蔣勝欲的詞,穆遠如今乘着秋雨忽而想起,心裡已然是全然不同的感覺。
他在大理寺當了個小書吏,白天整理卷宗、抄錄文書,晚上點燈熬油備戰科考,擠出的那麼一點空閑,以免闫慎那家夥疏遠了他,還要時不時去闫慎面前溜達溜達,研個磨、捧壺茶、送件衣服什麼的。總之就是沒停歇。
可他是個無論再忙也能停下來賞月看花的人,于是幹脆将掃帚扔到了一邊,用手接着從屋檐下水處滴落的雨,深深歎了口氣:“還是少年好啊!”
“無病呻吟。”
穆遠一聽就知道是誰,心下也不計較,回頭道:“大人,你什麼時候來的?”
闫慎看了看地上仍舊七橫八豎的落葉,又掃了穆遠一眼,聲音慵懶道:“剛到。”
穆遠“哦”了一聲,走到屋檐下,眼前的額發濕濕潮潮的,他一邊擡手撥弄了兩下,一邊笑道:“可是我吵着你了?今日好不容易雨小了些,左右閑來無事,便來幫你掃掃。”
這人每天能有八百個理由來他這邊晃悠,今日倒是讓闫慎逮着了。
“閑來無事,”,闫慎微微挑起眉,“那便今日把要移送給大同府衙的案子文書都抄錄好,明日一早給他們送過去。”
穆遠聞言笑都凝滞在了臉上,所有地方州府的刑事案子都要上報大理寺審核,其中京師大同地域範圍最大,案件有近百件之多。
穆遠突然間瞳孔地震:“啊?那些案子不是還有半月才到審核期嗎?”
闫慎唇角抿了抿應了一聲,而後道:“你不是挺閑嗎?”
方才闫慎喉嚨深處明明隻是“嗯”了聲,可穆遠聽着像很傲嬌的“哼”,他目光端詳着闫慎微彎的眉角,才覺得這人是在捉弄他。
可耳邊系統說好感值在上升……哪怕有怨氣他也安慰安慰自己不計較了。
他望着闫慎強扯出一絲笑,彎要作揖道:“好,卑職遵旨。”
闫慎的嘴角微微上揚,見那人擡頭又迅速壓了下去,裝模作樣看了看四周,随口道:“方才為何說少年最好?”
穆遠反應了一陣才想起闫慎說的是什麼。
“不是說剛到嘛……”他小聲嘀咕道,耳邊落下闫慎催促的聲音,他突然心生一計。
他挺直了腰身,佯裝驚訝道:“大人滿腹經綸,這難道都不知道嗎?”
闫慎眯了眯眼睛,撇下一句:“不說便罷了。”
眼看人準備走了,穆遠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他忙不疊道:“我說我說,不過大人您附耳過來,這話不能被别人聽到。”
他邊說邊側目示意門口來來去去的下人,臉上哀求的神色盡現。
闫慎自然不會過來,穆遠無奈隻能湊到闫慎跟前,他稍微仰了仰頭才夠着闫慎耳邊:“那自然是因為年輕人嘛……”
闫慎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像沒站穩般退了兩步,明明剛剛穆遠說話時的呼吸是溫熱的,可他耳根子卻像是被燙着,騰地紅了個透,火熱一直延伸到了脖頸,他咬牙道:“污言穢語……不知羞恥!”
穆遠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還盡職盡責道:“别惱别惱,男大當婚,你遲早要成親,這有什麼好羞的。”
他擔心闫慎理解有偏差,還貼心補充道:“诶我可沒教唆你去逛窯子啊!教唆可是違法的。”
“穆平蕭!”
“卑職在!”
闫慎被氣得不輕,眼前人從容自若,偏偏他自己身上像是燎了火,心下覺得自己失了顔面,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瞪目怒道:“府衙的案子今天就錄完,錄不完這個月就别想領俸銀!”
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了下來,穆遠心道,完了,玩大了,把自己生計賠上去了。
“大人,我錯了……不是我也沒錯啊,我說的是事實啊,”他跟在身後連忙補救着,“這麼多根本錄不完,我和您比不了啊,您十七、八歲精力旺盛、遊刃有餘、張弛有度……”
闫慎的臉越來越黑,一手擋住那人拉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别、碰、我。”
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穆遠恨死他這張嘴了。
***
架閣庫内各地方的司法案牍有上萬件,一排排架子從門口排到了内裡。站着的人來來往往腳下生風,沒有一個人說話,坐着的人埋頭在案上,左手扶着額頭,右手翻着磚頭厚的律典。
穆遠耷拉着頭,擡眼見一年輕人嘴裡叼着筆,嘴裡嘀咕道:“九品以上、六品以下,毆議貴者……第幾條來着?”
“毆議貴者,徒一年;若是持械毆打凡人導緻内傷吐血,應該判處杖刑一百[2]。”穆遠站在他身後,幽幽開口道,“《大燕律》吏治編第二十三條。”
那年輕人眼神一亮,訝然道:“穆公子,你怎麼來了?”
穆遠長歎道:“來領案子。”
每次這人來這裡都來的巧,時不時瞄他案卷一眼,都能給他指個明路,坦白說整個大理寺除了闫大人和寺卿大人之外,還沒有人能做到手不執卷就能倒背如流。他也是剛到大理寺,這些規定不是知道,隻是真的記不住。
“那這個案子就又是錯的,”他歎了聲氣,蘸了紅墨做了批注,“穆公子,我要是有你這記性就好了。”
穆遠笑道:“郭兄,并非死記,律法源于人之常情,量刑也是有尺度依據的,但你說實在的,其實也有些不合理……”他剛要開口,又默了下去,幹笑了幾聲,“……沒事,多看幾遍會熟悉些。”
郭慶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等着穆遠的下文卻沒等到,正想問,卻見穆遠不一會就抱了滿滿幾沓文書,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這麼多,你又惹着大人了?”
穆遠摸了摸鼻尖,解釋道:“凡是不能這樣想,這樣想不得把自己憋屈死,你倒不如說,大人這是信任我,這麼多……嗯……證明我能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