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穆遠便匆匆道了别走了。
郭慶望着那人的身影,他之前與穆遠談過幾次話,覺着這人還是有些實力在的,至少比他強,怎麼就在大理寺當了個小小的書吏?未免也太胸無大志了些,他搖了搖頭,一頁一頁地翻着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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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遠這一天連吃飯都是跑的,才緊緊湊湊趕在第二天把這些文書抄錄完,即便已經是核對過的案子,他在抄錄的時候仍覺得有些處理明顯不妥,硬是逼着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腦子地抄完了。
次日,他剛把文書送到府衙,正巧碰着知縣升堂問案,他便被招待着坐在内廳等待。
公堂和内廳是連着的,穆遠順着過道望去,隻見堂下跪着一老翁,身邊站着一年輕女子,跪在地上還有一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中年男人。
知縣坐在堂上,朝着旁邊的師爺小聲問道:“怎麼又是這個案子,上次不是勸過了嗎?不是結了嗎!”
那師爺搖了搖頭,朝着那女子的方向努了努嘴。
知縣心下了然,驚堂木一拍,朝着那老翁道:“你說城郊田地是你的,地界都已經淹沒,田契你又拿不出來,還教唆旁人動手打人,本官憑何信你?”
那老翁跪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了一團,因為牙掉了很多,說話咬字壓根聽不清幾句,唯有戰戰兢兢是肉眼可見的:“那地是我種的,我種了十多年了,孫子病了,我還指望麥子還點錢給孫子看病——”
“停停停——”,知縣拍了下驚堂木無情打斷,“本官問你的是,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那田是你的!”
“就是!縣老爺,那老頭沒有證據,就叫了這女的在地頭打了我一通,你看,這還腫着!”那中年男人捂着臉趕忙道。
身旁的女子冷冷一笑:“倒打一耙,虧你還是個男人,你占了人家地不說,還屢次上門挑釁,攪得一家老小不得安甯……”
“你這娘們怎麼睜着眼睛說瞎話!那是他欠我錢,我上門要怎麼了!那你還能打人不成!”
那女子怒道:“嘴放幹淨點!還有他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
“知縣大人,您聽小人說,五年前他—”
眼看着又要扯那些陳年舊賬,穆遠歎了聲氣,斂了眉,冷眼瞧着那八撇胡子的知府,意料之中聽見他高聲一喝。
“住嘴!不要說與本案無關的事!”,他轉頭喝道,“本官再問一次,你說那田是你的,證據何在,拿不出來即是屈理,判歸李苟所有,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那老頭被吓得直哆嗦,半晌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一頭埋了下去,依稀可見破舊袍子下流出一些液體。
穆遠虛握的手指驟然收緊,隻聽那身旁的女子肅聲道:“大人,田契雖然已經滅失,但事實擺在這裡,看在張伯孤苦伶仃的份上,還望大人明察!”
知府不耐煩道:“查?天下可憐人多的是,可憐就能颠倒是非嗎!退堂—”
“慢着!”穆遠一步一步行至府堂中央,先是朝着身後百姓拱了拱手,對上那女子的目光,微微颔首。
他轉身冷冷瞥了知府一眼,沒有下跪,他擡手指了指李苟,眼神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堂上人。
“據我所知,若田土細故[3]有疑,必須以契為憑,此人亦無證據,若是如此草率判予,敢問可否于法有據?”
知縣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這些都是上面規定的,有些尚且沒有公布,一般平民百姓根本不會知道!而且知道得這麼詳細……看人是從内廳走出來的,他們縣衙裡面什麼時候有這麼一個人,他向着師爺使了使眼色,道:“你是什麼—”
“再者!”,穆遠厲聲打斷他,聲音比他更高,“若民間訟案有疑,則各州縣知府應當向百姓告知可以向按察司、督撫等上級申訴,你可有釋明?”
“這——”
“最後,我再問你,戶部下發的土地田産莊賬明确規定,凡田契簽署一式兩份,一份由百姓持有,一份由官府保管,且每年官府收取土地稅,其中姓甚名誰都登記在冊,你要證據去調便是,何故在此為難百姓!”
府衙之外人聲鼎沸,知縣一下子傻了眼,心道這人每句話都直沖要害,會不會是上面的人來視察了,旁邊那師爺回來咬着耳朵說了幾句,他“蹬”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咽了咽唾沫,對上穆遠審視的目光,又讪讪坐了回去。
知縣眼神閃爍,心虛地瞥了一眼李苟,結巴道:“……本案存疑,擇日再審,退堂!”
堂上人散去,那老翁當即就要給他跪下來,穆遠俯身攙扶起他:“不用跪,我剛剛所說,都是你的權利。”
人走投無路,其實還有一種原因,就是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律法若做不到人人皆知,什麼人權、訴權都是空中樓閣。而他就是為他們尋出路。
老翁淚眼汪汪地望了他許久,最後在那女子的攙扶下出了門。
知縣見人都走遠了,貓着腰湊上前來:“大人專門從大理寺而來,一路奔波,下官惶恐,請大人來府上一聚……”
“滾遠點,”穆遠側目睨了他一眼,冷冷丢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說罷便拂袖而走,知縣生無可戀拉了拉身旁的師爺:“那批案子的審限不是還要半月嗎,為什麼這麼快就送來了……”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污穢,眉頭蹙成了一團,一臉嫌棄地命人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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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遠走出衙門,已經到了正午,望着陰沉的天,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堂上去為誰辯駁什麼了,那些他曾經義正言辭說的那些話,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方才站在那裡,竟然有些發抖,他擡了擡手扶了扶額角,頗為嘲諷地笑了聲,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
人活在世,肩上擔負的責任都是一樣的,沒有人應該理所應當去做什麼。
他也就是平凡的血肉之軀而已。
他費力地扯出一絲笑,自說自話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若是旁人看到肯定覺得這人是個瘋子,但無所謂,反正他心裡緊繃着的那根弦終于舒緩了下來。
正當擡腳要走,卻聽見有人喚了他一聲。
“公子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