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觀德目睹完,不由自主地舒口氣,帶着一種隐約的期盼:“那你……你這是同意了?”
梁越同從始至終沒有轉過頭,臉上浮現出很短暫的微笑,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你做夢。”
梁觀德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像是被人砸了,一時間維持不下去,他在外面的時候得人奉承,回到家的時候連親兒子都解決不了,确實跌價。
他心裡有一種難言的煩躁,指節彎曲敲擊着桌面,好半天後,才語重心長道:“爸爸知道你心裡有氣,但是你媽媽生病這件事情是天災,不是人禍……”
他頓了頓,試圖用情理打動他:“父子倆沒有隔夜仇,你媽媽肯定也不想看到咱爺倆這麼仇視對方。”
說話的時候,他格外咬重其中兩個字,好像那是什麼能解萬毒的靈丹妙藥。
梁越同卻不吃這一套:“你别跟我扯什麼以己度人、設身處地的話,我不吃這一套。”
“再者……”他頓了頓,冷冷道:“她都死了三年了,保不齊已經重新投胎做人,她想要些什麼東西,你能知道?”
“哦對。”梁越同笑了:“你之前倒是知道,但也不妨礙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梁觀德被說的面色鐵青,下意識呵叱:“你媽之前就是……”
他原本想說“劉宿微之前就是這麼教你跟長輩們說話的嗎”,這句話之前說的太順,以至于憤怒的時候脫口而出,說到一半才恍惚想起,人已經死了。
劉宿微在的時候,是中樞按鈕、是連接臍帶,強行把兩顆除了血緣關系之外并沒有太多感情實質的心牽扯到一起,然而她死了,她生前所盼望的那些也就成了海市蜃樓、一場枉然。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注」。
梁觀德跌坐到位置上,一臉惶然,連兒子是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九月底的正午雖然還是悶熱,但遠不如之前那麼逼人,躲在樹蔭底下甚至有些涼爽的錯覺。兩側的行人匆匆,都焦急難耐地擡頭觀察着兩側的飯店,心裡盤算着中午的午餐,誰也搭理蹲在街邊的少年。
梁越同心情莫名其妙的平靜,就像是一場必輸的對局快進行到尾聲,心知肚明,再也沒有看的必要。
然而當他從飯店裡出來時,擡頭看着遠闊的天地,那瞬間心裡的透徹又變成了茫然若失,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接下來幹什麼去?哦對,要回學校。
他正準備按照心裡所想擡起腳步,就看到了蹲在路邊的楊叙。
這是在路邊蹲着長草嗎?
梁越同覺得自己現在真是不得了,受了那麼一樁氣,竟然還有閑情逸緻開玩笑。
他走過去,彎下腰,故作自然地拍了拍楊叙的肩膀。
“别碰我。”楊叙埋在臂彎裡,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不耐煩地甩開搭在肩膀上的手——肯定又是他爹要給他講什麼大道理。
什麼家事,什麼父子情,全都是狗屁,全都在拿他當槍使。
到頭來,所有人都知道,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蒙在鼓裡像隻蠢驢。
這讓他以後還怎麼跟梁越同相處?
誰能在給人當了幫兇的情況下還泰然自若。
肩膀上又傳來一陣輕微的觸碰,楊叙覺得心裡憋了個快燒開水的老式水壺,短短幾秒就達到了沸點,水蒸氣沖擊着那片薄薄的鐵片,尖銳犀利,把他的心都快炸了!
“推什麼啊!”楊叙終于忍不了了,胳膊肘一轉想把那人推開,腦袋也沒忍住支棱起來:“蹲着發會呆都不行嗎,又不是死——”
他的叫嚷戛然而止,在看清站在身後的人時,沸沸滾水裡被人潑了一盆涼水,到達巅峰的嚣張陡然跌落下來。
梁越同看着他呆若木雞的樣子輕笑:“蹲路邊發呆,你也不怕路過的車撞——”
他話還沒說完,面前天地驟變,隻見楊叙揚到一半的胳膊突然調轉方向,憑空搭上了他的脖子,把他勾得半蹲下來。
其實這場景挺可笑的,倆人靠在一起半蹲在馬路邊,栖息在電線杆上的麻雀看到此情此景都得高喊同類。
梁越同愕然之餘也有些想笑,可還沒來得及脫口,就見楊叙重新将腦袋埋回到左臂彎裡,禁锢着人的右胳膊不忘用力,仍然搭在自己肩膀上,卻突然笑不出來了。
他在屋裡時嚴加防守,竭力不露醜态,以至于心火燎了三番,差點把世界都燒的烏煙瘴氣,面上也不動聲色,好像自己是什麼算無遺策的智囊,百戰不殆的将軍,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揭開面具,隻有自己知道不過是色厲内荏。
那一瞬間的動作幅度大了些,以至于心髒這東西翻臉無情,前腳穩妥地跳動着,後腳就嚴加苛刻,甚至連通着周遭的經脈骨骼都微微漲澀。
夏日最尋常的街頭,生活一切照舊,隻有兩隻麻雀相互慰藉地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