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歸少時一心修煉,飛升成神後便去了落星涯當值。
閑來無事時他會把下界那些凡人的終生當成話本子來看。隻是所謂生老病死,所謂愛恨情仇,在他看來不過是些虛無缥缈又遙不可及的東西,他不明白凡人為何要執着于這些,甚至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也在所不惜。
即便此時他身為凡身,在東州遊曆十餘年,卻仍是不懂。
尤其此刻,更為困惑。凡人有親朋好友指點迷津,再不濟還能去求神問仙。可他又能去問誰呢?又有誰能告訴他接下來該如何做呢?
謝生沉默良久,才艱難地從一堆難以名狀的情緒中理出一個頭緒——五神之術是他在玉瓊莊藏書閣發現的,若是當真有人刻意引導他去喚醒邪神沉淵,解除其禁制,那麼此人多半是玉瓊莊中人......
謝生走到沉淵近前,啞聲問道:“你會因此神殒麼?”
沉淵看不見謝生的神色,一時也不知他是個什麼意思,随口道:“我這麼個禍患,因天劫死了不是天下所願?”
謝生輕輕地搖了搖頭,口中卻道:“那個引導我破解五神之術的人,或許不想你死。還有......除去對五神之術一知半解、搖擺不定的懷碧山山神槐安,誤打誤撞在無間地宮尋到的中位之神力,其餘的火神灼顔和水神紀霖,不可能不知道五神之術落成與破解之法,他們怎會被我的一面之詞說動,心甘情願将自己的一分神力交予我——”
沉淵聞言一愣,謝生緩緩補上後半句話,“隻能是他們也希望你重新現世。我說得對麼?”
“......”沉淵一時啞口無言,他總覺得謝生此人有時太過天真好騙,有時又太聰明,叫他那一套說辭顯得有些尴尬矯情。
謝生伸出手輕輕地擁住沉淵,在他耳旁輕聲道:“世人口中的煞星、天界口中的邪神,都不是你。我見過你的過去,也曾與你交過心,我不該懷疑我所認識的你。抱歉。”
沉淵眼神動了動,輕聲呢喃了一句什麼,就連謝生也沒聽清。他開口道:“從前也有人同本座說過類似的話,你可知他後來如何了?”
謝生退開幾分距離,看着沉淵,歪頭道:“成為了你的摯友?”
沉淵笑了起來,擡手推開謝生,道:“他後來死了。我親手殺死的。”
沉淵的手勁分明不算很大,然而這一推卻把謝生推了個踉跄。謝生站穩後才看清沉淵的神色,隻見他眸光泛紅,揚起嘴角,而後揚了揚手中的那一串東西。
謝生看清那是那五枚銅錢,其中四枚泛着微光,隻剩最後一枚蒙塵。
沉淵擡手一擊,謝生愣愣地受了,跌倒在地。沉淵道:“你長得頗合本座眼緣,本座不殺你。下輩子當人記得學聰明些,不要輕信任何人......”
後面沉淵還說了什麼,謝生一概聽不清了,隻昏昏睡去,臨了還在想:你究竟怎樣才肯對我說實話......
沉淵一步一步走上前,即便眼盲也能找準謝生的位置,他蹲下在謝生身上摸了摸。而後在謝生身旁盤腿而坐,一手輕撫着那五枚銅錢。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再次響起一道雷聲。沉淵緩緩睜眼,雖說仍是看不清眼前之景,但已不是一片黑暗。眼前躺着的人身上流動着微弱柔和的白光,白光包裹着其心尖處的一點血紅,仿佛是守護其不受周圍黑暗的污染。
沉淵伸出手,落在了謝生的臉頰上。他輕輕地摸了摸,輕柔的語氣與方才截然不同,“難怪那晚會被你的血傷到......”沉淵的手觸碰到其唇瓣,過了許久,才緩緩俯身,于其上落下一個吻。
待第三道天雷響起,他摘下手上的那根紅繩,放到謝生的手中,起身往山頂走去。
一路上,沉淵的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便是手中銅錢發出的盈盈微光,還有一些血紅色的東西,從地底冒出來,化不成人形,卻為他指向了上山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黑暗稍稍褪去,愈發明朗了起來。
直到某處,他見到了一個散着白光的人形,其間流淌着血色的東西。那白光與謝生身上流動着的不同,是輕飄飄的附在人身之外——這是仙。而神的身上,那層微光便是金色的。怎麼說也不該是謝生那樣。
沉淵想了片刻,走上前去。
這時才注意到這位仙的身後還有一道金紅相間的微光在緩緩流淌,所成的是樹形,正是幻境裡的那棵雙生樹。
沉淵緩緩将手放在樹上,輕聲道:“本座說過她并未完全入魔。”
身旁那道人形道:“但她這般不人不鬼不神不魔的模樣,該忍受多大的痛苦。”
沉淵意有所指道:“摯愛已亡,活着與死了何異。尋常情種早為此殉情了,也就隻有她,身為戰神之女,還得看護着這些以怨報德的肉體凡胎。更多的是不甘吧......”
“你懂什麼?”對方質疑道。
沉淵笑着搖了搖頭,“是,本座畢竟不是默音的摯友,怎麼會比你更懂她如何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