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地,一截煙紫從樹後探出,錦靴踏入視線,就着十五明月,悠悠浮現出一道滄桑身影。
來的是位姑娘,青絲如絹未着裝飾,似瀑布般飄逸柔和,氣質卓然,行走間裙角翩飛,可見步履艱難,但那一身布料卻華貴異常,月色下隐隐可見織線光澤,恍如璀璨星芒。
她眼中仿佛沒有一絲神采,隻牢牢抓住那團火焰,顯現出琉璃般的純粹,絲毫不曾分神留意他的存在,一步步靠近,洩了力氣歪倒在草垛旁,格外淡然。
墨發順着下颌垂落,在衣襟處勾連。
言知确雖心中疑惑,卻不知從何開口,隻覺呼吸緊了幾分,沉默間,衣襟上一排排珍珠赫然醒目,闖入視線。
愣了半晌,言知确忽得眼瞳微瞪,闵松的話猶在耳畔。
“那車上還有個姑娘,連衣襟上都是白花花的珍珠……”
再看她來時的方向,恰與山寨的落處一緻,言知确幾乎可以肯定,眼前這位姑娘,便是易家的少東家——易辭晚。
可她目下如此狼狽,顯然是一路奔逃而來,若非寨中人暴露了身份,她絕不會如此倉皇失措,孤身踏入雪夜。
言知确萬般猶豫,既不能表明身份,卻也不敢放任她離開,山寨的位置不宜暴露,即便沒有官府助力,單憑易家,要想對付寨中幾十口人,與捏死幾隻螞蟻無甚差别。
她還不能回去。
言知确生平第一次為自己心裡起的那點念頭趕到愧疚,可誰叫這惱人的抉擇落到他頭上。
兩邊都是燙手山芋,燙哪邊不是燙啊。
他心中歎惋,随意攆起一根草杆,思量着該如何周旋。
……
“不算計,哪來今日這般待遇啊。”
沒想到真就被易辭晚一語道破,言知确憶及初見之時,不由為自己今日諸般下場感慨。
真是報應啊。
心裡那點算計叫人瞧的一清二楚。
易辭晚挑眉瞥他,“看來我猜的不錯,不過郎君到底是助我的人入了城,這份人情我認了,說吧!”她将銀簪插回發髻,垂眸問道:“你想要我怎麼還。”
言歸正傳,言知确終究是放下心來,遂答道:“戶籍雖然辦下,但寨子裡的人終究沒有生計,易姑娘名下産業衆多,我想替他們求一田莊安置。”
繞來繞去,還是為了那寨子裡幾十口人。
易辭晚啧啧道:“我誠心看重郎君,你卻拒了我兩回,倒是舍得将你手下這些寨民拱手送來,”說話間她看了看他,頗有些無奈的樣子,“怎麼辦呢,我這田莊可是燒毀了大半。”
“姑娘宅心仁厚,田莊重建正需人手,更何況還有旁的麻煩,我手底下那些人,正堪一用,”言知确當然知道這是套話,他更知道易家如今變動的厲害,易辭晚手底下那群人,要麼被控下,要麼随她飄蕩在外,僅靠如今身邊這七人,要想成功拿回掌控,單就明裡暗裡數不清的刺殺,她便應付不及。
易辭晚也正想到此處,幫人幫到底,總不至于樹敵,憑他們進城的本事,最适宜配合計劃。
“好,”易辭晚爽快應下,“那就這麼說定了,一會兒我便讓人送來契書,咱們立字為據。”
得到了想要的答複,易辭晚心情大好,喚了梧綠進門,吩咐下契書事宜,思及彭滿昨夜通禀之事,當下尚有許多布置等她商議,審完了言知确,也沒有再留下的理由,遂轉身離去。
快到門口時,聽到身後有人喚他,易辭晚扭頭,見言知确擡高了手腕,示意手上那圈繩索,她嗤笑,不甚在意地聳肩,“自上元節那日起,我便屢屢不順,思來想去,郎君怕不是與我相克,可我這人最不信趨利避害,更願意相信這以毒攻毒之法,遂将你綁了,留在身邊時時警醒,何況——我答應接納闵家人,卻沒說要放了你。”
“這幾日,郎君便留在此處,好生修養吧!”
言知确默默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無力地倚靠在床邊圍欄上,露出一個頗為苦澀的笑來。
梧綠草拟一份契書,托舉至他眼前,柔聲詢問他的意見,“言郎君瞧瞧可有遺漏,”說罷,又從旁捧來一盒印泥,不容質疑道:“想必并無其他補充,要不……就按個手印如何?
一聲無力的歎息從他喉中溢出,言知确艱難地掙出一根手指,任由梧綠戳入印泥中,在那張草率的麻紙上留下一團醒目的紅印。
他不由笑得更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