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也是這樣漆黑的地方。
不同的是。
陰冷,潮濕。
四周散發着惡臭。
紀淮深的眼睛被戳壞了,上面敷着藥,因此被白紗布纏住。
他知道這是哪裡。
是地窖,父親存放屍體的地方。
他因為犯錯,被扔在這裡。
紀淮深靠在牆角,靜靜等待時間流逝,直到耳邊響起一道稚氣未脫的聲音。
“哥哥……”
柔軟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輕輕搖了搖:“你還好嗎?”
紀淮深一驚——這裡怎麼可能有活人。
“你也是逃到這裡來的嗎,我也是,四周太荒涼了,根本找不到地方躲,但是這裡總比上面好,上面有殺人狂。”
原來是躲到地窖裡的小朋友。
“嗯。”紀淮深表示自己還活着。
小朋友很吵,嘴叭叭個不停:“哥哥,我在這裡呆了好久,這裡有吃的,我們能活一段時間。”
“哥哥,你家是哪裡的呀,我是A市的。”
A市,一線城市。
老頭抓人都跑那麼遠的地方了。
“哥哥,好安靜呀,我和你講講學校的故事吧,我不喜歡我的學校,因為等級制度分明,在那邊總覺得大家都很冷漠,而且他們總是說我關系戶,無論我怎麼努力他們依舊這樣說。”
貴族學校,關系戶。
家境不錯。
“但我根本不是關系戶……”小孩委屈地吸鼻子,“那個家對我一點都不好,我也不是他們親生的。”
“我的父親是他家的司機,因為商戰死了,所以他們才給我這個名分,但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要,在孤兒院的那段日子其實挺開心的。”小孩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不過他家的飯很好吃,每次我都會吃很多,我好想知道阿姨的做飯技巧啊,我的夢想就是開個飯店,自己吃自己的,自己用自己的,一切都自給自足,這樣就沒人罵我關系戶了。”
小孩說了很久。
地窖的冷硬和小孩聲音的柔軟混雜,異常割裂,若不是紀淮深知道這裡四周都是屍體和蛆蟲,怕是會覺得他們目前在一個味道不太好的安全屋裡。
紀淮深有點煩,冷冷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話說多浪費氧氣。
而且我就是殺人狂的兒子。
小孩沒聲了。
紀淮深見終于安靜,想睡會,小孩卻突然開口:“這裡是很好的地方,哥哥你看不見就聽我和你描述吧。”
“這裡有充足的食物和水,周圍沒有人,隻有我們兩個。”
“我們完全可以等到外面安全,那天陽光會照射進來,警察叔叔會誇我們幸運的,選擇這樣一個美好的地方躲藏。”
“……”
“…………”
人間煉獄能被他描述成童話世界。
為什麼?
“哥哥你一定要活下去。”小孩拉住他的手。
活下去。
隻為讓我活下去。
這個小孩為什麼和其他人不一樣。
紀淮深心下怔愣,但他還是不想說話,他很少和别人交流,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孩依舊在講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
小皮鞋打在地上發出“哒,哒,哒”聲響。
他猜,小孩應該穿着名貴的服裝,笑眼彎彎,臉頰或許有酒窩。
“夏夜夏夜涼風吹,螢火蟲草中飛。”
“好像天上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螢火蟲翩翩飛,黑黑的夜裡特别美。”
小孩年紀應該不大,奶聲奶氣的,在他身邊哼幼稚的兒歌。
聲音越來越小,紀淮深心想,應該是困了。
果不其然,肩膀忽然一重,耳邊響起輕微的呼吸聲。
……
……
很久之後,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溫叙白,”小孩看着他笑,“哥哥我叫溫叙白,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問題總有解決的那一天,那天一定陽光明媚,你和我都站在陽光下。”
可是等到陽光撕裂雲層,灑進來的那刻。
溫叙白,你被帶走了。
也把我忘記了。
***
紀淮深不喜歡向外表現自己的情緒。
或者不是不喜歡,是根本不能。
他不能表現出自己的任何情緒,因為不管任何情緒都是不對的。
自從父親被警察抓走,他聽同學們對父親的評價“戀童癖,殺人狂,虐殺犯”,紀淮深從不否認,因為确實是這樣。
同學們的孤立霸淩他也毫無怨言。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紀淮深肯定也是個變态。”
紀淮深靜靜默許着這一切,直到那天,同學往他頭上扔紙團,碰掉了他的筆。
紀淮深看着地上的筆,片刻,彎腰去撿。
一個同學卻被吓哭了,跑去告訴老師,說紀淮深要報複他。
老師先是批評同學們的霸淩,然後盯着紀淮深,不敢說什麼。
他也怕這個孩子。
紀淮深回到家,翻出枕頭下面的一封信和銀行卡。
信上寫滿了對不起。
密密麻麻,刺目至極。
紀淮深看了半晌,依舊沒有表情變化,實際内心的淚已經淹沒了他的心髒,每一次跳動,都很艱難。
我恨你。
去死。
他把信撕碎,抛向空中,接着拿起銀行卡,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地方。
身後紙片從空中掉落,像是他的過去,斷了,但斷不幹淨,依然存在,時時刻刻出來警告他。
——不要被别人發現自己的情感。
因為那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