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開天邑商已有四日,臣合算着今天該遇到世子的援兵了。”公子執于道,一邊甩着油布傘的雨水。
風公照看着懷裡的孩子微微點頭,“是啊,等一旦合軍,這段風波算是終于了結了。”
“了結?怕是漫長的動蕩才就此開始吧。”
嬴照擡頭看向公子執于,歎了口氣,輕拍襁褓。
公子執于繼續說下去:“現在我們帶這孩子回風國,等王子烏成人,我們該如何面對他,他又該如何面對這個天下?這些國君有想過嗎?”
“他該複國!”嬴照瞪眼截話,“他既是商王的子嗣,他就該那麼做。”話音未落,風公照将額頭壓在襁褓上。
公子執于舒了口氣,也不再多言。
咻一聲一支箭矢打進車轸中。風公照與公子執于驚忙向後看去。
“風公休走,将孽種留下!”姒叔有帶着一隊人馬緊追而來。
咻的一聲又是一箭,嬴照忙用身體背對追兵掩住嬰兒,公子執于抽箭回射。雙方士卒也開始互射,一時箭影如線束。亂戰中公子執于肩頭中了一箭,将要跌倒,又強站起身繼續射箭,結果大腿又中了一箭。風公照見勢不妙,急中生智,将嬰兒放下,抓過油布傘張開旋轉。飛矢一個個打在傘面上立刻偏轉飛濺。
“駕!”後面姒叔有大怒,催馬提速,想要躍身上車肉搏。猝然連人帶馬一頭栽倒地上,翻滾了幾圈,跪定。姒叔有一臉泥水朝身後戰馬看去,卻聽見前方另一邊聲勢浩大襲來。回頭瞧見一支軍隊,上方“烈”字大旗飄蕩。
“馬給我!”姒叔有驚忙将身旁士兵從馬上拉下,一躍上去,掉頭就跑。接着箭如蝗群,姒叔有部衆紛紛墜馬,但其人仍與大部士兵逃脫。
烈方軍中一名面相貴氣的年少将領,扭頭看了眼軍前一架大車上,雙手按劍,身形寬闊雄壯,須發全白的老者。老者與他對視,點頭默許,于是年少将領便帶一支人馬向姒叔有追去。
烈子看着曾孫的背影,扭頭囑咐車左道:“公孫年少,傲慢輕敵,你去看着他,讓他追追就行了。”
“唯。”
烈子的馬車從軍陣中駛出,接着兩國國君互相行禮。
風公道:“承蒙貴軍相助,寡人得以脫險,今日行程倉促,實在無以為報,請烈子容許寡人先行回國,再親赴烈方拜謝。”
“欸,風公說的是哪裡話,什麼拜謝不拜謝。寡人與您都是天子的臣下,天下的諸侯,如今天子蒙難,寡人特來勤王,正巧撞上您受奸人所害,出手相救,難道不是分内的事嗎?”烈子道。
“與君偶遇,本該坐下來好好叙叙,但可惜的是如今國家動蕩,君與寡人都身兼重任,沒有絲毫閑暇的理由,請恕寡人失禮,先行離開,日後一定親自拜訪貴國。”說罷,風公照急忙朝随行隊伍命令:“走吧。”
“且慢!”烈子道,風公照看向烈子,烈子繼續說道,“君剛剛不是說要報答寡人嗎?何必等到日後,現在就可以償還這筆恩情。”
風公照眯起眼睛,隐有局促,又作從容道:“請講。”
“君,知不知道,王子烏的下落?”烈子問道,吐字略有拖長,饒有它意。
風公照心中一陣發毛,合算烈子來意不明,最好不要節外生枝,于是打算直截了當的告訴烈子,不知;但話到嘴邊,轉念一想,烈子語氣頗有些試探的意味,如果沒聽到什麼風聲恐怕不會這樣,到時反而給人留下把柄。索性如實答道:“王子烏就在寡人車上。”
“咈,王子可好?”烈子趕忙問道。
“完好。”風公點頭。
“哈哈哈,”烈子大笑道,“寡人替子姓諸國感謝您的大恩。”
“職責所在。”
“那麼接下來的事就不用再勞煩風公費心了,請将大宗子交給寡人吧,寡人也好悉心教養,使其能早日擔當大任,收複河山。”
風公眼珠亂看,片刻,底氣十足地回絕道:“陛下臨行前已下密令使我照顧王子,恪盡職守是為臣之根;言出必行是為人之本,”風公将大袖一甩,“恕寡人,不能從命。”
“道理不能那麼講吧,”烈子道,“如今不比當時,大商已分崩離析,寡人想陛下将王子烏托付給君時,未必能料到局勢會惡化到這種地步。如今商王已崩,整個子姓諸族大宗嫡子隻剩子烏一人。寡人雖不才,苟活已有八十餘載,如今子姓諸國烈方最為年長。到了今天這種境地,寡人豈有不擔負起責任教養大宗子的借口?大宗孤兒豈有不依附同宗諸侯的道理?請您認真的考慮考慮,将王子烏交給寡人。”
身上仍插着箭支的公子執于艱難起身,倚着車轸說道:“承蒙您的厚愛,寡君不勝感激。但是王子烏尚未斷奶,又父母雙亡;呃,咈——”公子執于扭曲着面孔強撐了撐,“寡君既身擔先君的重托,又是王子烏的骨肉至親,外臣以為年幼的王子還是由寡君撫養更妥當。呃,不然這樣,請先讓王子在風方成長,等王子能開口說話,我們再另行商讨,烈公您看如何?”
“你扯什麼鬼話!”那邊烈子車右怒斥,已張弓搭箭指着風公。弓剛拉滿,烈子一把奪過箭矢撇成兩段,摔在車上,大罵道:“放肆!兩國國君說話,哪輪得着你豎子插嘴?”烈子邊罵,邊睥睨公子執于,“還不快向風公賠禮道歉。你若不是我的曾孫,剛剛就殺了你這不肖子。”
見此情景,公子執于低下頭去;嬴照忙面帶怒氣道:“寡人若是不交呢?”
“欸,風公莫要上火,你我同為諸侯,如今國難當頭怎麼好再糾結小事,惹下禍端?”
“烈子所言甚是,寡人确實不識大體,慚愧,慚愧,”風公道,“既然如此,寡人就先行一步,來日再與君一同合計大事,就此别過。”
“等等!”烈子伸出手心對着風公,“君方才被賊人追殺,想必也明白了這一路上将有多少險阻。您隻帶着區區數十随從,萬一再遇追兵,恐怕不能抵擋,到時候您該如何?如果說您把王子轉交給寡人算是違背了禮義,那麼使王子不幸遇難就算是堅守了您的責任嗎?”緊接着烈子側身把手朝着軍隊問道:“您看我的軍隊雄壯嗎?”烈子轉向軍隊,振臂一揮:“你們可以去死嗎?”
“唯!”戈矛長柄一齊砸地,震天一聲,林鳥驚起。
烈子扭頭看向風公,然後轉過身來。
嬴照看着架勢不對,随即揣度利害,斷定烈方必然不敢置王子烏于險地;心一橫,挺身揮手大喊道:“烈方真壯士!我風人若敢退卻豈配與貴國對面!”随從聽言紛紛拔劍舉戈。公子執于登時一把将大腿上箭支拔出,血肉挂着箭頭倒刺揮灑;雙手捧起,高聲喊道:“敝國願獻此箭以謝烈公!”烈方大軍都為這突然的舉動吃了一驚。
雙方争執時久,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僵局。或許正是風公本意,此時一支本該出現的大軍,拖了好久,終于出現在道路遠處。兩位國君向大軍看去。
“是世子伯艱的軍隊!是世子的軍隊!”公子執于努力站直,故意的高喊起來。烈子眼帶不屑的看向公子執于。
“兒臣來晚了,請父親見諒。”嬴伯艱匆匆下車說道,又驚醒似地朝烈子行禮,道:“晚輩見過烈公。”烈子點頭緻意。
風公精神抖擻,向烈子行揖禮道:“與君偶遇,寡人本該依禮宴請才對,可是如今時間緊迫,顧不了那麼多了,就請君原諒寡人的無禮,寡人就先行回國了,來日一定親自答謝君今日的恩情。”
烈子神情和悅還禮:“請君一路好走,就讓寡人在這條道路上,保貴軍無後顧之憂吧;也請盡心照料商王遺孤。”
“寡人一定,寡人一定。”風公道,又朝軍隊揮手下令回國。于是林立着“風”字大旗的軍隊躊躇變陣,漸漸遠去。
“就這樣讓他們走嗎?”車上曾孫問道。
烈子看着風方的剪影,深吸了口氣,又望向天邑商山朝方向,吐氣道:“怕是今後子姓諸國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背離天邑商的三條道路,穰公姬又、風公嬴照、鳄公仇苴各自回頭看向眼界之外的天邑商。參方年少時被奪位流放,逃亡已有三十餘年的太子熊師奈,心神動蕩,于是站在田埂上,立起手中的石耒,眯眼看向北方的天空。虎方王邬郈站在約浮山的山頂,端着拔伯權囚頭骨做成的酒器,眺望商方。北邊鬼方王城所在,叢崖城内,依附懸崖而建的王宮中,一隻樓燕飛入,于是長有三隻眼睛的仆臣匆忙向正在與妃子親昵的鬼方王隗姿禀報;黛藍肌膚,面生三目,體态臃腫的隗姿于是攬着身姿綽約的嬌娘,漫步到王宮外廊,一手搭在雕花的木欄上,一手輕捏着美人的臀部,神情嚴肅地凝視山朝方向。而茫茫草原上,人形豕面的豨戎單于毐徦,則在大帳中與小王、部衆豪飲,觥籌交錯,喧鬧暢快……
噫,氣象演替更疊,澎湃而來的大風推去經久不消的陰雲;
籲,金烏從雲中展現普照大地。
噫,大地亘古長存,翻騰浩蕩的氣霧彌漫巍峨綿延的山脈;
籲,大江順峽道奔流灌瀉平原。
老鸹張翅飛離隕生宮屋頂的雕像,掠過尚在重修的山朝,飛躍廣闊的森林,擦着金色的麥浪穿梭于農民間;度過縱橫的峻嶺,在大河邊拖拽樓船的纖夫旁滑翔,今天百姓平靜忙碌仍舊。忽視往事的不幸并非黎民的麻木,因子孫的明天仍将如期到來,而人間的悲哀又隻是曆史的一瞬,此刻的農民纖夫興許也會回首,但天地間的一切仍将生生不息,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