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烏被問住了,深吸氣看着遠處城牆内外想了一會兒,試着回:“城内有人,城外罕見人迹。”
風公稍稍點頭,“諾,可是為什麼有人與無人就會有如此大的差别?”
“呃……請外公教——”子烏更低頭蹙眉支吾須臾仍覺不能回答,便想虛心請教。
“因為政治。”一直注視外孫的嬴照已然開口欲言,子烏卻刹那開悟般搶答。
風公看着子烏黑白分明的眼睛頗為滿意,道:“嗯,天地有大政,天相、四時、晝夜等種種,這都是天地之政。然而這大政所治為萬物萬象,并非獨獨為人,大政所指也往往與人需向背。一國之政,”風公一邊側身向子烏,一邊右手數着左手手指繼續道,“農耕、建城、祭祀、兵戈,這些就是小政。小政為人,所謀也為人。小政治國正如同大政治萬物萬象,”風公伸手向遠處,“你再看這城邑,城外山川河流不能說沒有規矩,但是這規矩對于人而言還是太大了,太難以捉摸了。所以以城牆為界,城外山川河流的走勢、排布在我們人看來還是混亂,城内就顯得清楚明白了,你看看,你看看這街道,看看這車馬人流……”
子烏颔首。
風公又看子烏,“小政,也是我們常說的國政,政治,就是為了框定這一牆之内的秩序,以人為本,知人所需,着眼十載百載,量力今人後人,将天下之民放在合适的位置,使各行各業,調度和諧;上下尊卑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又不違背天地的大政,能做到這些,就算是得其政了。”
“得其位則得其政。”子烏試言,向外公作揖。
“諾,正位。”風公輕拍子烏手臂,“寡人少年時即位,與諸侯朝拜天子,曾向烈子請教過問題,我問‘為何從古至今聖賢皆重史?’,你将如何作答?”
子烏思考片刻道:“聖賢雲,‘疑今者察之古,不知來者視之往’,所以我以為信史之重,在于能成後世為政進退之司南,論事得失之證據,功過刑賞之判斷。由此觀之,存史,于社稷,于人都極為重要。”
風公贊賞道:“當初烈子與寡人議論此事,也都贊同如此看法,但是烈子又說了另一種道理,與你所言互為增補,使當時年少的寡人獲益匪淺。”
子烏目光好奇起來。
風公見子烏眼睛中光彩感到喜悅,道:“修史之重,在于人皆有死。”
“有死?”
“當時寡人也是如此疑惑,所以烈子譬喻,如果使人的一生一直如嬰兒一般,晚上就忘記早上的事,如何?”
子烏邊思忖邊慢慢說,“那豈不是天下将智慧不存?”
“諾”,風公照欣喜,“你比外公聰慧得多。想想上古時洪荒初蒙,祖先風餐露宿,食不果腹,為野獸所追逐時,能否預料今日建立八百方國,擁立天子的尊嚴”,風公說着又指向前面的喧鬧街市,“人生不過百年,然而非千年之計,怎麼能有這種變化?如果不是重史,千年又從何而計?”
“子烏,商王子,你還記得子姓先祖是如何建立大商的嗎?”
“銘記于心。”子烏握住腰間劍柄,深吸氣挺起胸膛,眺望前面的山河。
“子姓先帝們的明德與志向還能幅員到哪裡,就在後世子孫了……”風公感慨。
子烏站在過往多少代人營建的母栖邑中,觸景生情,心想于這城中,于這世上,他不能說不小,但也不能說不大,這人間那麼寬廣,一定也會有他之正位。
縱目觀山林與流雲,可知起風了……
“鹿兒!”風中女聲,“鹿兒!”
大序宮東側一府邸中,參方公子鹿兒聽見熟悉又暗忍哭腔的聲音,猶豫片刻熊鹿兒轉身朝大門看去,簡應就站那,兩手揪着衣服。
“鹿兒,你要走了嗎?”公子鹿兒本還在不知如何開口,簡應先紅着眼眶問。
公子鹿兒未作答,垂下目光看着地面。
一旁仆人們各自忙着收拾行李,簡應想問個明白,但又顧忌說錯話而失去某種也許存在的機會,結果隻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隻看着鹿兒。
公子鹿兒神情平靜,僅在目光掃視周遭時透出憂郁之色。緊接着,鹿兒調整呼吸,走到簡應面前,接過簡應的雙手,露出手腕上荻花手環,鹿兒看着她的眼睛道:“月過屋檐時來花園那株玉蛾杏邊找我,我有話要對你講。”
雖仍心中七上八下,但好歹算個約定。
一壺茶反複勾兌煮至無味,終于入夜,玉蟾尚未過屋檐,簡應便來到府邸的花園,卻看見鹿兒一個人比她更早站在樹邊等待。手提燈籠将弱光照在熊鹿兒半身,一旁玉蛾杏滿樹發出點點藍光的飛蛾,也隻隐隐現出樹木自根部叢生散開的枝幹。
“鹿兒。”簡應道,聲輕而急。
熊鹿兒将手中燈籠舉高半尺,燈光剛好能将兩人攏住。簡應慢慢走向玉蛾杏旁的公子鹿兒,看見他披着一件黑毛寶藍紋翠色斑的朱眼豹皮鬥篷,衣領縫着一整張九尾白狐皮,白狐眼窩嵌着兩顆灰紫貓眼石,背後垂下的九尾被一根九連銀鈎勾展開,每條尾尖都綴着月光石吊墜。不知是不是光太昏,簡應覺得鹿兒闊面上細長象眼藏着重重心事,因此她沒走幾步便駐足。
既然簡應站住,公子鹿兒便提燈走來,“為什麼要瞞着我?”簡應問。熊鹿兒并沒回答她,一直走到她面前,将燈籠遞給簡應。簡應接過燈籠,鹿兒将鬥篷脫下,披在簡應身上,道:“雖然立春了,晚上倒春寒也不能穿那麼少。”
“為什麼不回答。”簡應皺眉,帶着些怒氣。
“穿好我的衣服,”鹿兒一把将簡應摟在懷中,“國事定下我就來接你。”
簡應本有一堆話凍結在唇齒間,不定該問不問,罷了,化了。她抱住熊鹿兒後背,提燈掃過玉蛾杏枝桠,驚得滿樹玉蛾忽如鐵花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