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城中通往新郎湯沐邑的一路上,聞訊湊熱鬧的國人摩肩接踵,得閑的小販、操持家務的婦老、挂着鼻涕的小孩、遊手好閑的食客,人們或倚在房柱、或扶着門框、或端着碗筷、或從二樓趴在窗戶上張望。
“百年好合!”
“祝夫妻和睦!早生貴子……”
當婚車開到面前時,湊熱鬧的年輕男女便會呼喊祝賀之詞,而新郎子烏也依風方當地習俗從錢袋裡抓一把銅貝大貝麼貝撒向路邊,繼而作揖感謝路人吉言,所以路兩邊時時有男子或小孩跟着車也跑幾步。還有未婚嫁的少女們,會試着趁婚車路過朝新娘車廂扔花朵,祈求丢進車廂的花能為自己早日帶來好姻緣。按當地人說法,如果是将豔麗的羽毛丢進車廂則最為吉利,所以有不少女子早早就上了路邊樓房,開窗候着。
簡應頭上紗巾勾挂着幾支泛着光澤的鳥羽,任憑道路旁如何喧鬧,她隻端坐車上,從始至終注視着前車的新郎。“他也為娶我而高興吧,”瞧着子烏喜形于色,想路兩邊作揖撒錢的樣子,銅蟲心想,“會嗎?”
此時前車子烏回頭朝她看了一眼,銅蟲本能低下頭,“會吧。”她想,“以後我就是他的妻子了,就是……就是他的人了。”銅蟲覺得臉燙起來,擡起頭又看向前車,卻發現子烏正好又轉身瞟看她,銅蟲忙低頭躲閃,“我怎麼這樣?我要成他的妻子了,成了妻子還不能與他對視,我還怎麼為他守家……守家?守很久嗎?會是一生?會到老……老了會是怎樣?會有孩子?孩子……”銅蟲胡亂想着。
“君夫人。”殷今職聲音。
不知不覺,婚車已然在湯沐邑門外停下,銅蟲循聲擡頭看見殷今職正在下車,順眼瞧到子烏早等在車前。子烏一手搭在車輿,一手向她伸來。
“夫人。”子烏道。
夫人,這一聲如同編鐘之聲一般在她腦海重奏,餘音綿綿。銅蟲霎時捂嘴,蹙眉淚眼看着子烏。見銅蟲這幅模樣,子烏反倒笑起來,“怎麼了,怎麼沒出息了。”子烏說着,卻将身子頂在車輿,手更靠近銅蟲。銅蟲握住子烏手,捂嘴的手反轉來手背蹭幹眼淚。
“對不起。”銅蟲起身道,她也莫名其妙自己在說什麼,隻是脫口就出來了。子烏聽見又笑,喜極不擇話,這是子烏以為,所以并未在意,隻是笑。
銅蟲踏住車幾,子烏順勢摟住銅蟲腰,幫她下車。待确認銅蟲站定,子烏牽着銅蟲向大門走去,至正門,子烏陡然松手轉身向銅蟲彎腰行禮,銅蟲錯愕刹那,也彎腰向子烏行禮。就在大袖擋住視線之時,銅蟲感到子烏捏住自己左臂,于是徐徐站直将大袖撇開。兩袖間,子烏面龐在咫尺間出現。目不暇,已被子烏伸手過兩袖間摸住面頰道:“在家等我,晚上來完成禮儀。”
“嗯。”
“照顧好君夫人。”子烏吩咐。
“唯。”殷今職答,伸手請銅蟲入院。
銅蟲進院門時戀戀回頭,看見子烏握着腰間佩劍跨步上車。馬車方動,子烏也朝她看來,揮兩下手,說了什麼,雖沒聽見,看口型銅蟲也知道是催她進門。
子烏湯沐邑内大桑樹上,老鸹決起而飛,穿過街巷,向着母栖邑西南而去,越過外城城牆,複行十幾裡,在雲湧台前廣場一面旗幟上落下。此時雲湧台下,華車成列,馬鳴嘶嘶不絕于耳。風方封君大夫、公卿貴族,以及部分方國的使節們大都到達。武士危立不動,寺人瞻前顧後,大人們站在往來車輛間招呼寒暄,尤其是自天南海北而來的使節們,更是一下車就立馬被數人纏住。一來多是好久不見的他鄉舊交,二來大家都有許多關于别國的實情想要詢問。此間一處尤其人多,大夫們裡外幾乎圍了兩層,不知何故。越過人與人之間的間隙乃見中間站着一位衣繡金絲,睡鳳眼邊戴珊瑚真珠耳墜,膚皎白而面若好女,唇上畜着八字短須的男子,能令衆位貴人傾心環繞的原來是那麼位瞧着隻二十出頭之人。
“胡榮子,聽說鬼方王睚臣已經徹底掃平所有僭君,實際掌控整個鬼方,可有此事啊?”一名穿着樸素的大夫問道。
胡拙指了指身旁兩人回道:“衣大夫,這您可得問問甯大夫與耿大夫了,畢竟刑方與塗方才是真正的山北諸侯,我們鳄方獲悉蠻夷消息也是通過他們。”
臉形如蘿蔔,稀疏長須的刑方上卿甯陽子看了下塗方大夫耿延,耿延伸手示意甯陽子,于是甯陽子道:“确有此事。”
世方大夫衣伯良又問:“那鬼方會不會南下?”
塗方大夫耿延道:“暫時不會。”一旁甯陽子點頭。
“為何那麼肯定?”衣伯良疑惑。
“據說鬼王睚臣曾在豨戎為人質,期間與豨戎單于毐假結下大仇,我們的線人說鬼王曾不止一次酒後誓言要報複豨戎。所以不管鬼方是否會威脅到我們,首先要遭殃的,會是豨戎吧。”耿延道。
“哼哼,”烈方司寇鮑祁犁冷笑了下,“那要是打過來怎麼辦?畢竟兵不厭詐。”
“我們返胎山以北方國早已習慣與戎狄作戰,無時無刻不握着幹戈,來了也不怕。”塗恤仰起下巴。
鮑祁犁又歪頭笑道:“我聽說刑方國君不久前為了造出能演奏慷慨激昂之聲的編鐘,可是把國中不少戈矛都融了,還說什麼隻有經曆過戰火的銅器,才能成全天下無雙的樂器。”
甯陽子嘬嘴,怼道:“我刑方自先君刑義立國以來與玁狁鬼方血戰百年非但屹立不倒,反成兖州最為富庶的方國,我們自是比某些人清楚如何應對鬼方。倒是某些方國,呵,先帝命拔伯囚率王師征虎方于其國境,結果卻全軍覆沒。呵,還什麼王室之長呢。”
“嘿,那是帝歸不準我們……”鮑祁犁急道。
“好了好了,今日是王子冠禮,還是依禮行事為好。”見兩人大有急眼之勢,胡拙忙握住兩人的手道。
索性兩人都别過臉去,應該此事就那麼了了,于是風方司寇李胥父問衣伯良:“怎麼豫州諸侯就你們世方來了?”
“我們世方都城都被姒後之奪了,祖方與折方血戰十幾年,卿大夫氏族有好幾家死的快絕戶了,不敢來。”衣伯良道。
“那拔方呢?”李胥父追問。
“不知道,奴獐關以北失去音信很久了。”衣伯良回。
“沒派人去找嗎?”李胥父又問。
“派了,都失蹤了。”衣伯良窩着心中燥氣,直搖頭。
“諸位都在這裡做什麼?”子車豹甩着大袖從階梯上快步下來,“冠禮要開始了,還不快上去。”
衆大夫間“請”聲一片,繼而紛紛登上台階。
半個時辰後,雲湧台頂端殿堂内,正中靠後孤立着一面屏風,屏風前是組桌案,供奉着大禹及自帝歸以上五代先君牌位。此時作為客人的風方公卿與諸國使臣們大緻松松散散列在殿中兩側,風方庶長子車慮與大夫公子執于各與一邊衆人寒暄,大夫間此起彼伏的細碎對話在室内顯得尤其聒噪。
“王子烏到!”随着寺人的贊拜,殿内驟然靜下。
吱——
右邊一陣門開長聲,在場之人皆向側門看去,一個單手握劍,披散頭發的挺拔身影站在亮光中。許是久處弱光室内,在人們眼中王子烏樣貌隐匿陰影中,隻大緻看清面孔上一雙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伏龍眼。
衆目睽睽下,子烏邁出第一步,那輕微的腳步聲與腰間組玉碰撞響動在所有人耳中卻顯得重若千鈞。胡拙、鮑祁犁、甯陽子、衣伯良等等皆睹視着徐徐走來的商王子,大殿内每一聲踱步令他們心神愈發動蕩。其實,緻他們沉重的并非單是商王子儀态,更因他們每個人來到這裡都不僅僅為了參加王子冠禮,尤其意圖給本國決策帶來參考,當第一聲腳步傳出,他們腦海中已經開始設想自家邦國的種種可能了。此時使臣們雖身處高台之上,卻又不約而同幻視自己伫立昏暗曆史路口前,一聲聲腳步,就是上天一聲聲诰命——要落定了。
子烏在人群中停下,分作兩邊的公卿使臣們不約而同圍成半圈。子烏向與會的三個方向人群,三次行禮,大夫們依次拜還。
“請風公與正賓!”公子執于宣道。
屏風後風公嬴照與太子嬴伯艱走出,在又是一番行禮後風公與太子伯艱各自正位,王子烏跪在先祖靈位前。
“祭拜先祖。”公子執于主持道。
于是子烏三次叩拜。
“行冠禮,加缁布冠。”公子執于又喊。
太子伯艱走到子烏側後,解開其發帶,公子執于将放有旋紋象牙梳的托盤呈遞太子伯艱面前。嬴伯艱拿起梳子,開始為子烏梳理頭發。
“王子烏,從前人們會對子嗣傳訓,子嗣要将‘訓’背下,現在寡人将對你傳訓,你要牢記在心,時時約束自己,不要放縱!”風公嬴照平靜而洪亮陳詞。
“唯,小子恭聽。”
“上古時人與走獸雜居無異,捕捉林間的野獸,吃食它們的血肉;裸露身體,除非禦寒不遮蔽自己。白天在溪流邊遊蕩,晚上就爬上樹枝睡覺。後來有人生出變革之心,變革之心使燧人氏取火烹饪,使伏羲氏制婚喪之禮,使神農氏嘗百草。這種變革之心就是志向。原本天地間隻有天命與地勢,自從先祖立志,于是有了禮俗、社稷與方國,從此有了人道。商王子,你當立志,為實現志向盡力。嗚呼!商王子,不要懈怠。”
“唯。”
嬴伯艱為子烏戴上缁布冠,子烏起身整理衣冠,先拜風公,再拜太子伯艱,後與到場嘉賓作揖。
“加皮弁冠。”
子烏再次跪于祖先靈位前,太子伯艱為子烏取下缁布冠,梳理長發。
“人之初生,是獸物,不備人道。如同璞石,需要克己去除野獸習性,好比用金器剖開璞石,才能展現人的樣子。學習效法先代聖賢們的言行,思考什麼是仁義,便能知道玉料适合做成何種器物;确定了要成為的樣子,以此檢視自己,規範自己的舉止,調養自己的氣度。如果發現自己背離了仁義,一定要承認錯誤,人不認錯,必不改錯,絕路。玉成器時,人方為人,便能涉及人道了。嗚呼!商王子,不要狂妄。”
“唯。”
嬴伯艱又為子烏戴上皮弁冠,子烏再次起身整理衣冠,行禮。
“加爵弁冠。”
子烏複跪。
嬴伯艱脫下子烏皮弁冠,又開始打理頭發。
“社稷、邦國都是龐大的事物,卻被渺小的人所生,這是為什麼?想要實現志向,一定要注意從衆。人和人站在一起,不算是衆,人與人相和而同仇,這就是衆。小人之衆,非但不能成就功業,反而會被戕害。你要和君子之衆,君子之和以信義為本。待人以誠,往來恭謹,使天下歸心。嗚呼!商王子,不要自絕。”
“唯。”
“加,玄冕。”
殿内,身着玄冕的子烏挺胸而立,風公嬴照深吸一口氣,用高亢到足以回響整個雲湧台頂的聲音緩緩道:“商王子,你成人了,用你的一生,來丈量人道吧。”
餘音中,山間一行大雁飛起,飛在白雲重重的青天中。
雲翳漸漸泛紅,黃昏灑在子烏新婚居所桑樹與屋頂瓦片上。
“新郎新娘行同牢之禮!”屋内殷今職喊聲。
“沃盥!”殷今職喊,乘戌迤捧着銅匜與另一位端漆盤的媵妻走到新郎新娘之間。
兩人将手伸進水中,洗手時,子烏忽的捏了下銅蟲手指,還未适應關系的銅蟲驚得手縮了縮,轉瞬甯神後,抿嘴竊笑着在水中打了下子烏的手。兩人洗完手,用絨巾擦幹,而後對面跪坐在客廳中的桌案前,仆人們早已将盛有黍米、肺脊、烤肝的銅豆銅敦銅簋放置桌案上。
“食黍米。”殷今職道。
乘戌迤将簋中黍米盛在兩碗中,遞給兩人,兩人各食三口。
“漱口,食肺脊。”
媵妻呈上祭酒供夫妻二人漱口,兩人再食肺脊三口。
“漱口,食肝”
複行前禮,待食用完,殷今職道:“新郎新娘行合卺之禮。”
乘戌迤将剖開兩半,盛有米酒的葫蘆呈遞給子烏與銅蟲。
“飲酒。”殷今職宣道。
于是夫妻二人相對仰頭将葫蘆中米酒飲盡,當葫蘆放下時,兩人視野中顯現的都是對方的笑臉。
“合卺!”婚禮完成,殷今職主贊之責完成,不禁聲音如釋重負般提高聲調。
随主贊之聲,子烏與嬴銅蟲各自托着手中半隻葫蘆,款款相聚,葫蘆合二為一瞬間,乘戌迤用五彩線将葫蘆纏住。
卧室屋檐黑瓦上承皎月,下罩燭光,乘戌迤執燭台帶門離去。瓦下屋内,子烏與銅蟲夫妻二人正襟危坐于榻上,子烏看着銅蟲,銅蟲低頭躲着夫君目光。寂寞片刻,子烏伸手向銅蟲兩手間腰帶繩結拉了下,銅蟲不覺手指交在子烏手指上,心虛問:“你幹什麼。”
子烏低眉垂目,抿嘴眨眼,道:“我想摟住你。”子烏繼續拉開繩結,銅蟲手指捏在繩上,卻不發力……
載驅薄薄,
簟茀朱鞹。
四骊濟濟,
垂辔沵沵。
九月伊始,簡勝便獨自駕車來到母栖邑接簡應回偶木。大婚七日前,簡應與子烏銅蟲等人相别,原本隻約定在大序宮門外見最後一面,可子烏他們一定要送簡應到母栖邑外城牆南門。最後前面簡勝一人駕着輛篷車,後面跟着露天大車,直到南門外又過了輔水上橋梁,道路轉向河邊荻花叢間,從青石鋪就變為沙土野徑,簡勝才主動停下車,使得後車也不得不止住。簡勝一氣從車上跳下,走到後車呼喚簡應,勸子烏等人就送到這裡足夠了,衆人才放從車上下來。
“隻可惜我不能親眼見到你們婚禮時的樣子。”簡應說的很慢。
銅蟲牽起簡應雙手,“為什麼要走的那麼急,不能再緩幾天嗎?”銅蟲看向簡勝,一旁簡勝挽袖背手握着馬鞭,假裝沒注意看向别處。
“這個。”簡應從腰帶裡掏出一塊手帕,展開來裡面是一枚碎裂兩段的青玉環。簡應将玉環一半放在銅蟲手中,道:“環者,還也;青色,春日之色。好比必定冬去春來,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相見的。”
銅蟲、戌迤分别與簡應擁抱,兩車間短短一路,簡應幾次回頭,終于還是随車離去。車上,簡應頭從車窗探出,車帷幔擺動時不時遮住她視野裡的銅蟲、戌迤、子烏還有今職。直至再也看不見故友們。車窗邊,簡應将子烏發束與半段玉環握在胸口流淚,窗外荻花過了一片又一片……
“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