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木屋,同樣的兩個人,同樣的荒島生活。
莊邈拿着涼飲送去時,姜青岚正揮着斧頭砍木闆,身旁堆着一摞剛伐下的樹。
姜青岚在做船。
自從昨日從海底出來後,姜青岚不見絲毫頹廢。她仔細想過,空等着那紫發姑娘再念一遍咒術未免太坐以待斃,不如自己乘船到海面上找到之前入口那處,也算是有備無患。
看她歇下手裡的活,莊邈把手中裝着涼飲的竹筒遞到她手邊,自然地坐在小木凳上。
這小木凳還是姜青岚替他做的。因為莊邈太愛幹淨,不肯學姜青岚随意坐在地上,又嫌蹲着不雅觀,每每來找她,都在一旁跟個竹竿似地杵着。
姜青岚覺得他這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像是壓了她一頭,這樣很不好!便索性做了幾個小木凳,讓他老實坐着,别擋着自己的光。
“我回門派之後查過苓山在哪,你是從小就拜别爹娘跟着師父去了苓山麼?”
姜青岚瞥了他一眼,“又套我話呢?”喝了幾口他送來的冷飲,清甜可口,味道着實不錯,“我從小就沒有爹娘,是師父和師叔收留了我。”
莊邈眉梢微動,有些吃驚。他苦笑道:“我也是自幼便沒了爹娘。”
也不等姜青岚回答,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自我有印象起,就是一家藥鋪的學徒。藥鋪裡跟我一樣大的孩子有很多,我們每日都要學着辨認很多藥材。我學得很快,也很刻苦,掌櫃的時常會給我優待,有時是零嘴,有時是新衣,這也讓我的同伴們對我不喜。過了一年多,我和其他幾個辨認藥材出色的孩子,被送到了另一處煉丹房。在那裡,有更多與我同齡的孩子,我們都是藥人。”
“藥人?”姜青岚對這個詞很陌生,她從未從師父或者師叔的口中聽到過。
“是。雖然大部分丹藥是有丹方的,可也有許多煉丹師會煉制新研制出的丹藥。可這些丹藥的效力如何?是否會有壞處?這些都是未可知的。這些新煉制的丹藥需要經過試驗,試驗過了,才算是成功。藥人,便是試驗這些丹藥的人。
若是試驗解毒丸,會先讓我們中毒,再喂下丸藥,若是一次就成,自然少受些罪。若是不成,就先吊着命,一次次試藥,直到試驗成功。
還有凝血丹,解蠱丹,毒藥,解藥……每一日都生不如死,偏偏不能死。有時看着那些死去的同伴,我還會想:他們真幸運,這麼快就解脫了,我呢?我什麼時候解脫?
其實也是有希望的。他們說,隻要新的丹藥研制完,我們就能離開,還能拿到一筆足以立身養命的錢财。”他停頓,眼眸閉了閉,指尖輕顫。
姜青岚能清楚地看出他眼中的痛楚。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都過去了。”
莊邈望向她,那雙看人總似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包含着的情緒卻太深太重,她一時有些晃神,卻聽他繼續說了下去。
“新藥試驗完了,同伴加上我,隻活下了六個。管事把我們帶到一個房間,中間有一個巨大的銅質藥爐。爐蓋揭開時,我們看到裡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蟲,蠍,蛇,但沒看得更清楚,就被關了進去。
那些東西都是劇毒,同伴們起先還驚恐地喊痛,求着管事把我們放出去,可沒一會兒就沒了聲響。我怕極了,拼了命往上爬,爬到最上面,卻頂不開爐蓋。力竭後,我又掉回了爐底,身上也被咬了數不清的口子,以往無數次,我都覺得自己會死,可都活過來了。但這次,卻可能真的會死掉。
不知過了多久,師父打開了藥爐,将我救出來,收我為徒,又懲治了那些管事與掌櫃。有師父,才有今日的我。”
他對姜青岚露出個極柔軟的笑,聲音溫吞:“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為何我的血能解百毒。”
他伸出左手手臂舉到眼前,從袖中取出姜青岚的那把匕首,在掌心輕輕一劃,鮮血順着掌紋往下流淌,落到被陽光炙烤了大半日的沙地裡,炸成滋滋作響的血霧。
“我想,應該是中了太多毒,吃了太多藥,所以才煉就了如今這副百毒不侵的身軀吧。呵呵,或許我該感謝那些人。”盯着蜿蜒而下的鮮血,莊邈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提線已然斷裂、不被拽住就會飛遠的風筝。
“你發的什麼瘋?!”姜青岚不由分說地拽過他的手臂,撕下一段衣袖上的布料,三兩下裹住他流血的創口。她眉頭緊皺,面色憤怒又不耐煩,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莊邈靜靜凝視着她,唇邊勾起清淺的笑。
姜青岚忙碌完才看向他的臉,狠狠瞪了他一眼,“還笑呢!真的傻了不成?”又想到師父給自己塞了好些丹藥,其中肯定有鎮痛止血的藥粉,便起身要去屋内取,誰知手卻被莊邈裹着粗糙布料的手緊緊抓住。
莊邈聲音裡帶着慌張:“你要去哪兒?”
姜青岚卻皺眉望着倆人交握的手。
莊邈面色一白,卻倔強地不肯松手,隻沉默着,緊握着。
原來自己穿的衣裳料子這麼粗糙麼?自己怎麼現在才發現?姜青岚覺得情況有些嚴峻。這麼糙的料子用來包紮傷口,莊邈又細皮嫩肉的,不是疼上加疼?不行不行,得換一塊料子。
她看着莊邈不退縮的模樣,嚴肅道:“趕緊給我放開,聽到沒有?”
莊邈不動,手抓得更緊了,微涼的指尖還貼上了自己的手指,勾住。
“我很快回來,你先放開,好不好?我保證很快回來。”她下意識用起了師父哄她的話,手指還摩挲了他的手兩下。
莊邈愣神,卻聽話地放開了。
“真乖。”姜青岚笑眯眯的,莊邈這模樣還挺可愛。
她很快取來了治療外傷的藥粉,輕輕解開纏着的布料,撒完藥粉,對莊邈道:“别動。”
莊邈“嗯”了聲,她便擡手利落撕下莊邈袖口的一圈衣料。
“你……”莊邈神色懵懂,撲簌的眼睫顫動,耳廓微紅。
“你放心,不是輕薄你。”姜青岚邊重新包紮,邊沒好氣道。
“哦。”
姜青岚擡眼掃了莊邈的臉一眼,他臉上全無異樣,仍是儒雅君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