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小販的吆喝聲、争吵聲、讨價還價聲,還聽到人群的談笑聲、怒罵聲、阿谀奉承聲,還有那層層聲響之下、甚至不加掩蓋的指指點點聲和相機快門聲。
聲聲不絕、生生不息。
人心的惡意這次以誤解為衣,哪怕知道是假也要信以為真,因為那是難得的談資與笑料,那是不可多得的傲慢與偏激。是從衆者的安心,是霸淩者的榮譽,是人心無法磨滅的惡意。
那惡意沿着地面,掀起土黃色的沙塵,向他們緩緩爬來。
冷得刺骨。銳得像針。
密不透風的惡意包圍他們。四周的道路皆已堵死,連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污濁,頭頂上,蔚藍的天空隐隐湧上烏煙。霎那間,他們四面楚歌,窮途末路。
好在,還剩一條路——
卡卡西深吸一口氣,一把攬住幸村的肩。
“幸村,我們到天上去吧。”
“天上?”
“你不是太陽嗎?我們去天上。”
.
他們來到了屋頂。
這裡空氣清新宜人,視野開闊豁達,可以看到山川,晚霞,太陽。
太陽卻即将從屋頂落下。
幸村無精打采地坐在屋脊上,雙手抱膝,腦袋搭住手臂,盯着夕陽,一動不動。卡卡西坐在他身邊,依舊肩抵着肩,腿挨着腿,就在屋檐之上。
他們腳下,人群依舊來來往往,但未曾有一人擡起頭看。
因為擡頭不是人類的本能,就像直視太陽,也遠非人之所欲。
卡卡西轉過頭,看着幸村:“這裡很清靜了。你還想當太陽嗎?”
“不想。但我沒得選。”
卡卡西又一次抱住他的後背,他忍不住收緊胳膊。于是,他瞬間感受到那兩層纖薄衣料下的熱意。幸村在發抖。
“會過去的。”卡卡西輕拍幸村的肩,“人們總是這樣,當熱點到來時,便煽風點火、急不可耐。而一旦熱點冷卻,他們就會馬不停蹄地離開,追趕下一個熱點。所以,一切都會過去的。”
“但我可能挺不過去。”
“你可以的。因為我在這裡。我會幫你。而你哪裡都不要去。你可以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一兩個月,直到這陣風波過去。而這期間,我每天都會給你送食材,扔垃圾,陪你呆一呆,甚至幫你做頓飯。正好最近這段時間我都非常清閑,不用出任務,不會離開木葉。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開口告訴我。”
“我……”
“把困難告訴我,幸村,不要把什麼都悶在心裡。”
“我沒有……”
“沒有?那你在猶豫什麼?”
“猶豫還當不當太陽。”
“你怎麼——”卡卡西使勁揉了揉額頭,“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成見。”
“什麼?”
“成見。我在想成見到底是什麼。”
“成見?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這個成見?”
“是啊,是這個成見。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這真是很老套的一句話。因為依我看,事實恰恰相反,人心中的成見才不是大山,而是一粒砂,一粒輕飄飄的砂,風往哪邊吹,這粒砂就往哪邊飄。而那個一葉,不過是輕輕吹了一口氣,這粒砂就落到了我的肩膀上,随便就化成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也是因為這座山的存在,所有人都能認出我,所有人都親自想見我一面,好問問我那篇報道裡的東西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他們對我的追捧,就好像我是萬衆矚目的大明星,我是星月環繞的太陽——”
“可你不是太陽——”
“是他們把我當作太陽。我也情願去當太陽。這個自我認知總比花柳病患者要好。”
“不,幸村,你不是太陽。你是人,一個健康的人。這段時期艱難,但你會熬過去。我也會陪着你,直到你熬過去。”
幸村突然轉過頭,看向卡卡西。橙紅色的夕陽光晖打在他的側臉,将他的面孔照得半陽半陰。陽的那面在笑,笑得肆意又燦爛,陰的那面在哭,哭得悲傷又凄慘。
卡卡西忍不住伸出手,撫上那陰影下的半張臉。他手指摩挲,試圖為幸村拭去淚水。
可他手下隻有一片幹燥。
因為幸村沒哭。幸村從來不哭。
幸村竟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們掌心交疊,緩緩摩擦。體溫順着皮膚交換,熱流帶着潮氣翻湧。
“你知道嗎?卡卡西,我的下一個任務是護送大名的孫女出嫁。”
“别管任務了。這種任務頂多B級,誰做不了?我幫你寫申請換人。”
“是那邊點名要我,我走不開。因為他們想見識太陽。”
“……又是太陽。”
“所以我不得不去。為了滿足尊貴的大名孫女和同樣尊貴的未來孫女婿共同的好奇心,木葉不敢不讓我去。”
“……那家人真是無理取鬧透頂了。”
“是啊,他們自然有無理取鬧的本錢。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我走不開,但是你可以陪我去。”
“……我陪你去?”
“是的,如果有你在,我的心理壓力也會小一點。就像你說的,你會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熬過去。”
“……”卡卡西的嘴張了張,疲憊瞬間爬上眼角,“我當然想陪你去。可是,這兩天我走不開,鳴人随時會回來,五代目囑咐我要留在木葉等他。”
幸村突然松開了他的手:“你看,現在我需要你了,你卻不在。”
卡卡西簡直想一頭撞死,或者掐死十秒鐘前的自己。掌心之中,殘餘的體溫還未散去,殘留的熱意還在回旋。他不禁攥緊了拳,生怕那股氣息要不翼而飛。
但他的手指縫隙大得像竹籃,用來打水隻怕會撈得一場空。
卡卡西沉默了良久,才喃喃自語般回應:“我去跟五代目商量一下……會有解決方法的……”
幸村沒有回答,卻莫名站起。他迎着夕陽,打開雙臂。日光投射在他的身形上,留下十字架般的漆黑陰影。天邊傳來兩聲鳥叫,低沉嘶啞——是烏鴉。
不吉利的兇兆。噩兆。
幸村感受着逐漸暗沉的陽光打在臉上,所剩無幾的溫暖撫平了他的心,背後襲來的寒意卻又令他驚覺。他睜開眼,陽光刺目得令他不敢直視。
而他與太陽同輝。
“卡卡西,不必愧疚。不必為我磋磨。你不是無敵的,也不是萬能的。你沒法事事都做到完美,更沒法事事都讓人滿意。甚至,你完全沒有必要去這麼做。你隻盡力便已足夠。你隻為我發聲我便已滿足。
“你幫不了我更多。我也不會索求更多。無論有沒有你,我都會熬過去,獨自一人熬過去。因為我是太陽,凡人無法直視的太陽——”
天上的太陽可以用刺眼的光線驅逐陰影,可地上的太陽背後依舊黑暗長存——那十字架型的陰影随着時間推移愈發纖長。
某一時刻,也許是太陽剛好下落到一定的角度,這陰影下的寒意竟被突兀驅逐。幸村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愣住。
他隻感受到自己冰冷的後背突然貼上另一具溫暖的胸膛。刹那間,太陽的軀殼被剝離,凡人的心開始跳動。
他忍不住顫抖,那人用肩膀止住他的顫抖。他又試圖掙脫,那人卻用手臂環得更深。
于是他不再動彈,安靜傾聽,直到他聽到那人用溫柔的聲音向他保證——
“幸村,你不是太陽。你隻是人。太陽的表面有六千攝氏度,熾熱到不可接觸。可人的體溫隻有三十七度,誰都可以接觸。而我現在抱着你,沒有熔化,沒有燒焦,沒有變成那墜落的伊卡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