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最後一抹金光被天際邊的群山吞沒,最後一絲暖意也被墨藍的蒼穹籠絡。
他們終于分開,又坐回粉藍色晚霞映照下的單薄屋脊。
卡卡西感受着胸前殘餘的溫度。這溫度經久不散,隐隐繞起那亂麻般的思緒,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亦真亦假的結論——
這是友情,他想,這是如珠似玉的……珍貴友情。
幸村坐在他身邊,繼續肩抵着肩,腿挨着腿,就在夜暮之下。
晚間的屋頂涼風習習,吹在後頸,帶來絲縷寒意。幸村雙手抱住膝蓋,将腦袋輕輕搭在手臂上,扭過頭來,看着卡卡西,認真的眼神一動不動。
卡卡西抓了把頭發,突然有些窘迫。
幸村說:“卡卡西,今天真的很感激你。要是沒有你,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卡卡西不禁松下一口氣:“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現在感覺好些了麼?”
“好多了。”
“那就好……說起來,你最遲要哪天出發?”
“出發當公家的笑料嗎?”
“出發去護送出嫁。”
“嗯……”幸村閉上眼睛思索,“三天後吧。我最多能拖三天時間,然後就不得不動身了。”
“那就三天。幸村,給我三天時間。”
“三天……你要做什麼?”
“我來想辦法。三天之内,我會想出解決方案——要麼你不用去,要麼我陪你去。”
這次,卡卡西主動拉過幸村的手,将那隻手放在兩隻手掌之間摩擦。朦胧的熱意被重新聚攏,體溫又搭起流通的橋梁。隻不過,這次在那無形的橋梁上不斷回旋之物,竟有形如鈎索,将他牢牢套入其中。
卡卡西握緊那隻手,捏了捏。幸村卻突然愣住。他眨了眨眼,并沒有躲開。
“……說起來,你很久沒有主動拉過我的手了。”
“什麼?”卡卡西愣住了。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拉我的手的時候,是在——十多年前了吧!我當時也就十五六歲,剛從宇智波跑出來,還背了一身的債……”
“是那麼久遠的事……我不記得了……”
“是挺久遠的……可對我來說就像昨日一樣分明——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的銀行卡被宇智波凍結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也沒地方住……就在你家死皮賴臉地呆了好幾個月……我猜,你當時快煩死我了——每天催着我出去找房子,甚至借給我錢也要趕我走——”
“我……完全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好。因為你借我的錢我一直沒還。”
幸村擡起頭,目光落在天邊那漸漸消散的藍紫色晚霞。愈發熹微的日光殘暈照在他的臉上,留下霧氣般的朦胧陰影。
卡卡西突然喘不過氣來。他恍惚間意識到幸村的聲音中有一絲奇怪的味道,像是用手掌拂過一張陳年老照片,指腹撩起厚厚的積灰,掌心在照片表面摩擦得唰唰作響。
幸村似乎在舉起那張老照片指給他看,隻可惜他看不清、看不懂、看不分明——
天色驟然暗沉。
“你還教我做飯來着……”幸村喃喃自語般的感歎打斷了他的無端聯想,“你教我怎麼認那些瓜果蔬菜,怎麼用那些鍋碗瓢盆,還手把手指導我肉怎麼處理、菜怎麼切——雖然我現在還是不太分得清那些調味劑,但我總覺得,料理嘛……往鍋裡随便倒幾種就大差不差了……”
晚霞的最後一絲光點倒映在卡卡西的眼眸中,他沒有回複,因為他還在竭力回想幸村口中的遙遠年歲——那是一段遙遠且并不美好的……被迫“同居”的年歲——
幸村說的沒錯。
那段時間對他來講的确是噩夢般的回憶。因為向來習慣于獨居的他,家中卻強行住進了另一位青少年。這個煩人且不成熟的家夥吃他的、用他的,還理直氣壯地在他家打地鋪,搞得他晚上下個床,都要小心不能踩到這個總是睡得七零八落的笨蛋。
而最難以忍受的,還是休息日時,他想睡個懶覺都無法得償所願——因為這個混蛋總是會一大清早就積極把他叫醒,肚子餓得咕咕響,然後恬不知恥地喊他去做飯!
真是個混蛋!
即使是今天,卡卡西想起那個時候的幸村,也還是忍不住捏緊拳頭,寄希望于在某一次任務裡幹脆暗殺掉他!
隻是,今非昔比——
卡卡西下意識捏緊那隻手,感受着那隻手傳來的微熱體溫。潮濕的汗氣在掌心間流轉,化作不知名的牢籠将他套得更深。
隻是,事情又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的呢?
卡卡西想不明白。因為糟糕的第一印象不該導出一段牢不可破的關系,惡劣的生活習慣也不該惹得他始終在情難自持的漩渦中掙紮愈深。更别提,面對幸村接連不斷的混帳行為,他如今卻無法克制地牽起這隻總是惹禍的手——甚至扯都扯不下來。
卡卡西想不明白,他隻能絞盡腦汁地回憶——
幸村是從什麼時候變得像現在這樣善解人意又值得信任的呢?又是從什麼時候舍棄掉那身孩子氣,終于表現得像個靠譜的成年人的呢?
他們相識這麼多年,那陌生的轉折點到底發生在哪一刻呢?
卡卡西的大腦轉得嗡嗡響,隻可惜他實在想不起來,隻能依據模糊的記憶分析得知,肯定是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幸村隐瞞了一些變化。
然後這變化塑造了新的幸村,這變化塑造了新的關系——
直到這關系化作新的枷鎖,将他牢牢扣入其中,再也無法掙脫。
這是友情,他想,這是獨一無二的……複雜友情。
.
卡卡西仰起頭。夜幕降臨人間。可這墨藍色的幕布上僅僅點綴了稀疏的星光。
因為天還不夠黑。月還不夠亮。他的思路還不夠分明。
“為什麼突然提這麼多過去的事?”卡卡西問。
“隻是偶然間想到罷了……”幸村輕聲回應。
“是我忽略了什麼嗎?”
“什麼?”
“我在問你。”
“我不明白你在問什麼。”
卡卡西捂住了額頭,喉嚨中仿佛湧起一塊堵塞的異物:“不,肯定是我忽略了什麼……你突然提過去的事,提了很多事……很多我都記不住的事……我能感覺到你在試圖向我表達些什麼……訴說些什麼……但我實在聽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呢?”
“因為沒什麼值得說的。就像人一旦回首過去,就會發現過去也沒什麼值得看的。我今天隻是偶然想起曾經那些事罷了。别多想。”
“我沒法不多想……幸村,告訴我吧……你到底想說什麼?”
“……”
沉默。良久的沉默。久到漆黑夜幕籠罩。久到繁星點點升起。久到天已足夠黑,月已足夠亮,隻是卡卡西的思路依舊不夠分明。
幸村突然擡起另一隻手,舉過頭頂,在指縫間窺探驟然暗沉的夜空。隻見月光傾灑而下,星光點綴其間。
他莫名覺得漫天的星辰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