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沒事了吧?”他問,聲音輕飄飄的。
“哦,沒什麼事了,”遲了了立刻搖搖頭,“之後就要小張奶奶他們跟醫生商量後續治療了。”
周默“嗯”了一聲。
“對了,你今天好厲害呀!醫生說幸虧你急救措施做得及時到位,張奶奶才沒有大礙!你學過這個嗎?”遲了了有意用個輕松點的話題開場。
周默目眼神一晃:“……之前了解過。”
“哦——難怪!”
周默沉默了會兒,又問:“她,平時都是一個人住嗎?”
“嗯?”遲了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随即恍然,“張奶奶嗎?對呀,一個人住。”
“沒有……丈夫,或者子女嗎?”
“嗯——”遲了了想了想,“張奶奶老伴兒早幾年就去世了,她有個兒子,不過出國留學之後,就留在國外工作了,現在在那邊結婚生子,算是定居了吧,很少回來。”
心中猜測得以證實,周默隻覺得如墜冰窟:“那,就留她一個人在國内嗎?她兒子,不管她嗎?”
遲了了努努鼻子:“這種事情,很麻煩的,手續上倒還好,關鍵是人。”
“人?”
“對呀。我确切知道的,是前年張奶奶兒子确實把她接過去過,但沒過多久張奶奶又回來了。”
“為什麼?”周默睫毛一顫。
遲了了搖頭:“具體原因就不知道了,問張奶奶她也不樂意說,偶爾跟鄰居們講起來,要麼說她吃不慣國外的飯菜,要麼說那邊的人都不認識,不如這邊老鄰居老朋友都在,要麼……”
“怎麼?”
“要麼,是兒子一家和她生活習慣不同,一起住不開心?”遲了了聳聳肩,“不過這點他沒明說,我猜的。”
張奶奶一個人在家,經常自己搗鼓些好吃的打發時間,也經常會給遲了了送去。有一次做了個野菜餅,得知遲了了非常喜歡,不經意間提過一句:“鐘航小時候可愛吃我做的這個了,不過現在不喜歡了,我還以為是我廚藝退步了呢。”
遲了了知道,“鐘航”就是張奶奶兒子的名字。
也有時候,遲了了會在樓下撞見她和帶娃的年輕媽媽聊天,說起帶孩子的一些煩惱,言語間有時深以為然,有時又極力勸阻。而當說起小孩上補習班的事,更會搖頭歎氣,說現在家長瘋了一樣,對自己孩子一點也不心疼,跟她那兒媳婦一樣……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周默聽了這話,再回想在醫院聽到的那位“小張奶奶”的話,便明白了大半。
“确實,”他輕扯唇角,聲音雖淺,卻字字清晰,“還真是自私。”說完又冷呵一聲。
“啊?”遲了了正想喝一口水,聞言一個激靈,擡頭看向他,不明白他是怎麼得出這麼個結論的?
“自己在國外生活,把有基礎病的母親一個人丢在國内不管不問,這難道不是自私,不是忘恩負義?”周默冷笑反問。
遲了了錯愕地看着他,恍然發現那雙眼睛裡,透着股和平時截然不同的冰冷。
“不對不對,”她連忙反駁道,“不能這麼說的!張奶奶兒子經常給她打電話的,一打就是半個多小時,我有時候都能聽到!”
“而且他還給張奶奶寄了很多東西,還買各種生活用品、營養品,還叮囑張奶奶吃藥,定期去醫院檢查,他還給張奶奶請過保姆,隻是張奶奶不習慣,就辭掉了!”
“可他還是把她一個人留在國内,自己和老婆孩子在國外潇灑。”周默說。
這話說得實在不客氣,遲了了揣摩着他的神色,莫名的,總覺得他不像是在說張奶奶兒子,或者不隻在說他,更像是在指桑罵槐,借題說着别的什麼人。
“可是,”她鼓了鼓臉頰,還是否定了他的話,“他也有自己的人生呀。”
見周默有些訝異地看過來,遲了了有那麼一瞬間的氣短,但轉而又清清嗓子,挺起胸膛理直氣壯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有一種觀念,叫做‘養兒防老’嘛,沒錯,贍養老人确實是子女的責任和義務,但是換個角度想,‘養兒防老’這種觀念,難道不是在把孩子當成養老工具嗎?”
在她看來,張奶奶和兒子一家或許确實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矛盾,張奶奶也确實在本該享受天倫之樂的年齡獨自一個人在國内生活,可這又怎能一概而論為誰對誰錯呢?
隻是每個人生于不同的年代、長于不同的社會環境,又有着不同的人生閱曆,小到衣食起居,大到為人處世,便總少不了分歧。
“這些分歧,别說是兩輩人,就是同輩人之間也會存在呀!而且子女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如果随随便便就用‘自私’或者‘忘恩負義’來給子女下判決,我覺得是不合适的,難道非要把孩子綁在身邊給自己養老,才算是好孩子嗎?”
“孩子小的時候,父母希望孩子成才,父母老了,又希望孩子守在自己身邊,這難道不矛盾嗎?”
遲了了一口氣說完,皺着眉頭,直直盯着周默。
周默也看着她,久久沒有說話。
而遲了了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的心裡早已經天翻地覆。
這些話像一場來勢洶洶的地震,劇烈的震顫在他身體裡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撞擊在聳立的礁石上,也猛烈拍打着他的心腑。
轟隆隆的聲音響徹天地,直沖百骸,震得他耳膜一陣陣轟鳴,整個人都為之失神。
遲了了漸漸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擡手撓了撓額角的頭發,想借此擋住他的目光。俄而透過指縫看過去,見他還看着自己又有些後悔:
完了,剛剛把他今天不對勁這事兒給忘了,看他現在這反應,自己該不會一不小心戳着人傷疤了吧?
那個……
“啊哈——好困啊!時間好晚了吧,今天起得早,我得回去睡了。”
她掩唇打了個哈欠,放下杯子就想溜。
周默沒有出言挽留,就這麼看着她蹑手蹑腳地跑到門口,然後穿鞋、開門,咻一下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