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莜很忙,任沉木卻像個無業遊民。
生活有時候就是很奇怪,不過大多數人沒空搭理它,剩下的人懶得搭理。那晚後他們很少再碰面,偶爾幾次都隻是樓道擦身,點個頭,或者笑一下,意思到了就過了。
*
绮夢夜廊沒有白晝。
酒吧裡燈光搖曳,音響聲震動心跳。一張張臉在炫彩的燈光下明滅幻動,人們在斑斓的光影中縱情舞動,酒杯閃爍着妖異的光,引人失神迷離。煙霧缭繞間,笑聲與音樂交織,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紙醉金迷,忘卻外界嘈擾,斃溺在誘惑與放縱的氣氛裡。
“這就是你選的地方,”任沉木坐在台吧旁,随手翻動面前的藝術雜志,“嗯?陳堂。”
“我做東自然我選地兒,怎麼,委屈少爺您了。”藍黑發色的男人,穿着Casablanca花色襯衣,搭配藏藍色修身西褲,渾身一股混不吝的勁兒,他屈肘撐着下巴,笑吟吟地打量任沉木,話語間不乏揶揄,“找您可真難呐!”
“我不會回去的。”任沉木興緻缺缺地合上雜志,随手扔在一邊。
“叔叔很想你。”
“他可以再生個兒子。他想要的天才兒子。”任沉木轉過目光,那眸子黑黝黝的,勾着唇角不無嘲諷,“我祝他成功。”
陳堂被他的離經叛道的話震地腦子嗡嗡響,他再混球也沒拿自個兒老子當涮的,這特麼都不是混了,簡直倒反天罡!要不是他爸念着兩家交情催了他半個月他才懶得來哄這孫子,脾氣從小到大都是又怪又臭。
“這話對别人講去,想死别拉老子。”陳堂沒好氣。他夠出半個身子去拿被任沉木扔在一邊的雜志——The Moon Spell.
這是前些年才興起的報刊,一直不溫不火,去年一夜之間爆紅,此後熱度在藝術界一直高居不下,直到引發熱潮的另一個主人公突然失蹤......
陳堂斜着身體倚在高腳凳的靠背上,一雙長腿勾着任沉木凳子的踏腳圈,閑不住地晃啊晃,一點兒沒個正形,手上拿着那本雜志,手指玩兒似的翻來翻去,燈柱晃過,他翻頁的動作停下,屈指在停止的那頁打轉,沖任沉木露出笑,牙齒森白地瘆人。
任沉木被光柱晃了眼睛,閉了閉才恢複視線,剛一睜眼就看到被陳堂怼到眼前的——姜熠的臉!
“啪!”
雜志被揮飛,落在地闆上,瞬時蒙了數不清的鞋印。
陳堂看着任沉木陰沉的臉笑得更起勁兒,“還以為你多厲害呢,不過如此啊。”
任沉木聞言沒搭腔,冷着臉,面部肌肉緊繃,眼神沉靜。他下座擠開人群,在一片混亂中撿起“遍體鱗傷”的雜志。他今天穿的随性,黑色夾克衫内搭純色圓領T恤衫,褲子就是簡單的牛仔褲,看起來更年輕——不過現在已經灰撲撲像個蒙塵的月長石——
室内溫度高,外套在進屋時就被他脫在一旁,白色的T恤衫被從酒杯中晃出的酒水浸染,各色交織,褲腳和後背甚至還有幾處鞋印,大概是彎腰時被人無意踩到的。
有個詞叫狼狽,它在小孩子身上是羞赦的臉紅,可以任性地扭過頭不給别人瞧;在成年人的世界裡卻是忌諱,沒有人躲開,因為所有大人都默認它不存在。
就像現在。
音樂聲穿透音響橫掃室内,尖叫,呼喊,狂歡,熱潮向黑夜湧來,裹挾每個裝醉的人沉淪。
任沉木對周遭以及自身的一切恍若未聞,沉穩地應對那個不能說的詞,他回坐到高腳椅,拍拍灰塵,借來紙巾擦拭酒水,徒勞也就作罷,轉身給調酒師幾張票子請人轉交給管事的,算作雜志賠償。他就像所有的成熟的人一樣,像那隻掙不脫“鐵鍊”的大象,繞不開他的木樁——如果他的咬肌凸起地不那麼明顯。
任沉木将The Moon Spell放在桌上,推到陳堂面前,随即抽身,穿上外套打算離開,陳堂看着他線條緊繃的小臂肌肉,抿直的唇線,青筋暴起的額角,眼中閃着意味不明的光。
“以後不用來找......”
"讓你走了嗎?你這牛脾氣真是......"陳堂打斷他的話,把人死命拽着不讓走,兩人僵持不下。陳堂拖着人,幹脆硬的不行來軟的,把手臂一甩沖任沉木呵道,“行行行我不說這個了!行嗎少爺?真的是,來酒吧也不陪兄弟喝一杯......好久約不到人,來了就要走......”他越說越委屈,手掌朝外揮揮,讓人都分不清他是不是在作秀了,“走吧走吧,就當沒我這個兄弟,以後誰死外邊都别管!”
囫囵一張酒單糊在陳堂臉上,視線黑白交織,耳邊傳來任沉木低沉無奈的聲音,“不是要喝嗎,點啊。”
陳堂扒拉開紙張,有點發愣地看着任沉木,半晌,在任沉木等得不耐煩要爆發的前一秒,他推手往對方肩上用力一擊,“王八蛋!跟以前一樣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任沉木覺得他聲音有些哽咽。
“一杯加勒比之光。”
等待過程中,任沉木喚來應侍生拿了一件新襯衣換上,兩人坐在吧台前,像所有老朋友一樣回憶從前。
陳堂比任沉木小兩歲,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跟在任沉木屁股後邊,他是陳家長孫,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大少爺,要星星要月亮誰不依着他?然而在他所有和任沉木有關的記憶裡,任沉木真的就像一塊兒沉入湖水的死木,任沉木總是很安靜,會笑但很客套,他開心的時候是不繃着臉抿唇,不開心的時候是繃着臉不抿唇;陳堂還在為逃鋼琴課挨訓的時候,任沉木就已經能做出出市級比賽第一的寶石設計作品。
就像所有孩子都崇拜成熟穩重的人一樣,混賬大少爺屢次被比較打擊依舊喜歡賴着任沉木玩兒,他那時對成熟的判斷很簡單——不生氣的人。
任沉木好像一直如此。
“可是我後來發現不是這樣,少爺我看走了眼哦——!”陳堂叨叨完過去,舉着橙紅色的飓風杯,想跟任沉木碰一個卻發現對方兩手空空。他挑眉,話不是話,“喲,這麼快就連杯子都幹了。”
任沉木笑笑,“誰像你,老愛喝這種甜唧唧的東西。”
“少裝蒜,又沒逼你跟我喝一樣的。再說,甜的咋了,人生苦短,不喝點甜的怎麼抵抗長路漫漫!”
任沉木沒接茬,整理着袖口問道,“别跑偏了。怎麼就看走眼了?”
陳堂靠着背墊,目光順着杯壁透過去看任沉木的臉,他好像有些醉了,懊惱自己開啟了一個錯誤的話題,怎麼都粉飾不了,不情不願地繼續:“因為你突然走了,哪兒都找不着人。”
他搖搖頭,撇着嘴一副“家門不幸不堪提起”的樣子,“你根本不是不會生氣的人。你發好大的脾氣,什麼都不管不顧撇下了。”
“你總覺得自己很聰明,事實确實這樣,可是别人也不是傻子。”陳堂用食指點點任沉木,又點點自己,“你轉移話題,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總是在逃,你自己知道嗎?”
舞池裡換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熱浪沒有停歇過,無人在意誰存在誰離開,狂歡的夜晚沒有時間,皮膚貼着皮膚,溫熱抵着溫熱,崩裂的空間不允許思考情感,昏暗的光線蠱惑肉/體.的糾纏。
任沉木的身體被酒水灌滿了,他在克制,更在膨脹,他不該信陳堂的鬼話的。
“陳堂,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誰也不可能一輩子死守一個東西。”他聲音溫和,無波無折,說着連自己也騙的假話,“我不是在逃,我隻是來開啟新的生活,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被人群圍攻的窒息感像再次襲來,任沉木強撐着最後一口氣維持僅剩的體面。
“哇——!”陳堂鼓着掌哈哈大笑,面部卻像是因為某種情緒的刺激變得扭曲,說出的話宛如毒蛇吐信,“你也不小了,還當自己屠龍少年呢?說這種話不覺得幼稚嗎?!”
窮追不舍的,不死不休的。
“那連我這麼幼稚的人都勸不住的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反唇相譏的,兩敗俱傷的。
嗨———
人群爆發尖銳的驚叫,空氣瞬時凝固,高舉的雙臂、舞動的身軀、搖晃的酒杯、震耳的音樂......暫停——
隻有吧台前兩個幸存者在彼此僵持,細微的呼氣從任沉木鼻端飄出,無聲無息消失在空中,眼神交流的電光火石,所有的時間隻要刹那間,劍拔弩張。
“先生,您的波本曼哈頓。請慢用。”
就像一陣耳鳴被突然沖破,被凝固的空間倏然解封,任沉木眼前恢複清明,理智回攏,在陳堂戲谑的目光下同樣一頭霧水。
“喲呵,方才誰說不愛喝甜的?”
“不是我點的。”看陳堂的反應應該不是他的惡作劇,任沉木眉頭微蹙,對調酒師道,“弄錯了。”
淡琥珀色的酒水在黯然的室内水波粼粼,閃着誘惑的微光,調酒師将雞尾酒杯又向前推了兩寸,帶着一點兒意味深長的笑朝吧台另一邊揚了揚下巴,
“那邊的小帥哥給您點的。
“Enjoy the evening!”
任沉木和陳堂順着方向看去,不近不遠的吧台前坐着個年輕的男生,可以讓人一眼識别出這是個溜出來玩的大學生——太乖了。他穿着淺藍色的襯衣外搭米白色針織開衫,也許是嫌熱,上面兩顆扣子被解開了,顯得溫潤又随性,卡其色休閑褲簡約時尚,膝上鋪着幾張紙,現在正俯在桌面上寫什麼,光線雜亂掃過他的側臉,投下交織的光影,眉骨微微隆起,眼眸明亮,鼻子與上半張臉的明朗不同,并不特别挺翹,鼻頭勾着圓潤的弧度,顯得稚氣,嘴唇紅潤,此刻正随着寫的内容嘀咕個不停。
他寫得投入,倒顯得與這裡格格不入。
這一眼就在蒸騰的空氣裡劃過一道冷刃,淩冽的風撲面而來,任沉木頭腦清醒地發懵,直到陳堂這個愣頭青傻乎乎地直沖到男生面前才如夢方醒,驚地立馬沖上前——
“嗨~小帥哥。”陳堂孔雀開屏地搖擺到男生面前,賤兮兮地擠眉弄眼,“一個人在這兒玩兒呢!”
任沉木走近就聽到這樣一句,霎時一臉羞憤難當,不想理這傻缺,陳堂這個二貨,擱古代早就是個被唾罵死的登徒子!他還在想怎麼圓場,然而對面的青年已經擡起頭來了,兩人這一對視更是進退維谷。任沉木理了理衣服,露出淺笑,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就看見青年沖他揮揮手,熱情道;
“任先生,好巧。”
這話輕而易舉掃空了偶遇的尴尬,任沉木拉開高腳椅在青年旁坐下,道:“是好巧,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闵莜。”
闵莜整理好紙頁,看看陳堂,笑問:“任先生,這位,是你朋友嗎?”
任沉木硬着頭皮點點頭,“打擾你了,抱歉。”陳堂咬着後槽牙,在一旁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又給這貨裝上了。還沒腹诽完就遭到了任沉木一個偷襲的肘擊,登時龇牙咧嘴,惡狠狠瞪他一眼!
闵莜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發現這個新鄰居還真是好玩兒,怎麼做到一天一個樣的,神奇!
“我們一定每次見面都要以‘抱歉’開場嗎?”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繼續道,“而且要說打擾,也是我先打擾到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