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對方剛才已經看過了一遍,見他伸手去拿桌案上那卷訴狀,忙道:“别動。”
傅常懿轉過臉來,唇邊挂着一絲不屑:“替賤民告狀,你算是我見過的頭一個。沒讀過大梁律法麼,賤籍也敢告望族?”
“我告我的,與你何幹。”
“我是見你也算有幾分才華,好心奉勸你。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人了,還要做這些無用功夫,小心把命給丢了。”
他這言論與衛敬啟的意思差不多。
“楊家兒子蒙冤慘死,我們隻是想要向施暴者讨回公道。”
“天真!”傅常懿嗤笑,“自我朝立法以來,天下百姓就分良賤。凡為賤籍,不得報捐,不得科舉,不得随意告官。你看我懲罰你,可有人來為你讨回公道嗎?”
柳齊歡心知他這種一看就是錦衣玉食衆星捧月長大的公子哥,天性對賤民身份持有輕慢的眼光,懶得跟他掰扯。
傅常懿見其不作聲,又道:“所謂無利不起早,你做這些莫不是沽名釣譽,想要博個好名聲,借機攀附權貴擺脫賤籍?那你不如三跪九拜求求本公子,說不定我一高興就能幫你脫籍……”
這些話語落入耳中,分明是戲耍之意。
她怒道:“出去!”
“嗄?”
傅常懿沒等說完,忽見迎頭一把菜刀丢過來,吓得他慌忙躲開。
利刃擦着他飄逸的袍角,“唰”地直插進地磚縫,利落幹脆,沒有一絲猶豫。
柳齊歡不知何時已經從炕上爬起來,撈起火鉗,強撐着精神再度指向他。
險險躲過去刀劈,卻又被抵住了喉間,傅常懿僵硬住。
“臭小子,你來真的!”
“出、去。”
她冷着臉,一字一頓,隻差沒說出“滾”字。
“……出去就出去,以為本公子稀罕這破廟!”
傅常懿一甩袖子拔腿便走,可屋門被那把奇怪的鎖栓鎖着。
他一雙丹鳳眼斜過去:“開門。”
“哪來的,從哪出。”
柳齊歡沒好臉色地晃了晃手裡的武器威脅,手指向窗戶。
傅常懿隻好複又饒回來,推開桌案,擡手頂住窗扇,一條腿跨到外面,擰過頭道:
“病秧子,再警告你一句,那陳家人橫行帝京,你這訴狀絕對赢不了!”
趕在火鉗扔過來之前,他敏捷地收回另一條腿,翻下窗去。
“有病!”
柳齊歡罵了一句,撂下火鉗,下床把窗戶鎖嚴。
傅常懿離開了茅屋,走出幾步後,停住回頭。
他臉上的表情收斂了桀骜不馴,目光沉下來,整個人的氣質都像是變了一個人。
剛剛的試探,得出的結果,倒是對應了他心中的猜想。
齊歡這人絕非等閑之輩,與平日裡那些慣常在自己面前作表面功夫的官員不同。為賤民申冤之舉似真,并非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正思索着眼下二人交惡的現狀,侍從尋至,打斷了他。
“陛下,張武翁大人邀請您前往梨園一會。”
……左丞相這是跟蹤自己,還是早就知曉自己出宮來此?
傅常懿有點頭疼,這老臣身兼太傅一職,最愛念叨,在宮裡就天天講什麼“明主治國”那一套,本以為出宮能躲上一陣子呢!
考慮到對方要是見不着自己,回宮之後的谏章更要疊成山,他決定還是應邀。
……
另一邊。
柳齊歡攆走了傅常懿後,将剩下的藥材勉強熬了一碗喝,壓制身體的不适。接着,齊鴻按照約定的時辰來找她,二人帶上新修的訴狀,一道去拜見楊母。
楊大娘是個寡居的婦人,丈夫死得早,獨自拉扯着一雙兒女長大。大女兒嫁去了外省,無法常回帝京,膝下隻有小兒子楊連陪伴。
楊連性情憨厚,為人較為膽小,在北司圜本來做着運送木材的活計,安安穩穩,從沒有跟人紅過臉,吵過架。
誰曾想撞上那陳員外家的獨生子陳潘,被當成耍物,隔三差五欺辱戲弄。
楊連被折磨得忍無可忍,反抗了幾句,就被他們給打成重傷,又因看守收了賄賂阻攔就醫,最後傷重而死。
楊母申冤不成,傷心至極,一下子病倒,至今未能痊愈。
柳齊歡知道這件事後,除了接手重撰訴狀,還本想出錢讓楊連入土為安,但楊母身體不好,無法發喪,加上對方執意要驗屍留證,故而屍體到現在還停放在義莊。
“也是巧合,那仵作原是楊大娘的舊相識,前些日子落腳的功夫幫她驗了楊連的傷勢死因,留了驗屍的單子。今兒個,估摸着也應該辦完私事回來了。”
齊鴻愛到處跑,消息靈通,在路上就将打聽來的情況都告訴了柳齊歡。
他見對方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話說,大哥你為什麼要找這個仵作?”
柳齊歡看他一眼,抿緊了唇。
當初,托着衛家查案的緣故,又得衛敬啟施以援手,自己才活下來。她那時候,滿心都是痛苦,一再追問對方清不清楚柳稷安的屍首在哪裡。
可惜他也不知情,畢竟“清君側”不是普通的争鬥。直到事件平息很久後,才幫着打聽出一點内幕,得知有這麼個仵作曾經手過兄長的屍體。
衛敬啟警告過柳齊歡不要再查這件事,以防被幕後之人發現,對她不利。
但是,齊歡根本無法釋懷,還是想要找到仵作,親自問問兄長緣何而死,為什麼沒有屍身,“罪臣錄”是不是另有隐情。
她隐隐約約覺得,仵作一定了解個中經過。不然,為何當年之事後,就匆匆逃離了帝京這處是非地?
隻不過……
柳齊歡注視着齊鴻,對方還望着她,眼神中有擔憂。
“鴻兒,謝謝你幫我找人。不過,以後就不要再幹預進我的事情,太危險。”
她當初無意中提起一直在尋找家中慘案的知情者,沒想到齊鴻上了心,竟真找到了仵作。
“我才不怕危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柳齊歡見他又不聽勸,耐心道:“這不是鬧着玩的,你要聽話……”
還沒說完,就聽前方路上有人喚他們兩個。
她定睛一看,卻是本應在家等着他們的楊母,撐着拐棍迎面趕過來,神情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