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的午睡睡得并不踏實。
這間房挨着張賀家的院子,是張賀為了迎接他特意收拾出來的,幹淨整潔,床上墊了厚實的羊皮毛,被面還是用絹織成的。劉病已想,比起張賀身上那已經洗舊了的衣物,這些新的日常用品實在是太過耀眼,定也是費了張賀不少心血和銀錢。
恍惚中,他仿佛聽見有女人的哭聲。他有些分不清這哭聲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他夢裡的幻音,但他聽着這種聲音,有點懷念起自己的兩個乳母了,是兩個把他在郡抵獄養大的忠厚女人。
然後,他突然驚醒。
四周光線明亮,不是他記憶中郡抵獄昏暗不堪的樣子。
張彭祖古靈精怪的腦袋出現在沒有關緊的窗邊,見到病已起床後,他就呼喊起來:“殿下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劉病已稍微整理了下床鋪,起身去開門。
張彭祖笑得十分燦爛,手裡拿着兩塊棗糕,見到病已的那一瞬就遞給了他一塊:“這是許嬸做的,你嘗嘗,好吃。”
這塊棗糕其實不算規整了,破邊破角的,應是張彭祖與人打架的時候撞壞了,病已當然不在意這種細節,他吃了一口在嘴裡,覺得很甜。
“你叫……彭祖?”病已問。
張彭祖已經進入房間裡坐了下來,他點點頭。
病已說:“我叫劉病已,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啊!”張彭祖答應得很幹脆,而後故意似地左顧右盼着:“但可别讓我阿翁知道,否則,我要被打得屁股開花。”
病已終于被他的舉動弄得放松下來,臉上不自覺挂了笑意。
“今日大家都休沐,一會兒我再帶你出去認識幾個小夥伴,我們經常在一塊兒玩的。”張彭祖說着,一口将棗糕吃了下去。
所謂的幾個小夥伴,都是掖庭的孩子。
張彭祖算是這些人裡年齡最大的,加之父親是掖庭令,他自許孩子王,各種好事壞事都一定會摻和一手。
其實不止是這樣,彭祖不是張賀的親生兒子,而是張安世過繼給張賀的兒子。張賀的親子過世,隻留下孫女張妙在世,自己又受腐刑,張安世為兄長長遠計,将小兒子張彭祖過繼過來。
張彭祖說起這些的時候眼裡憤憤不平:“其實,他就是覺得我會惹事,會影響他的仕途,就把我送來跟着阿翁。”
他,指的是張安世。
張安世現如今是霍光的心腹之臣,不久前升任尚書令,仕途一片明朗。張彭祖小小的心思是,他就不怕惹事,出了事首先有張賀罩着,實在不行,他想看看那位尚書令大人究竟是個什麼态度。
他們的夥伴除了小侄女張妙之外,還有王茂,父親是暴室丞,歐侯雲青,父為掖庭獄丞,許平君,父為宦者丞。
劉病已靜靜聽張彭祖說着,比起張妙的膽小懵懂,王茂的缺心眼傻愣勁兒和歐侯雲青那種讓人火大的冷漠而嚣張的氣焰,掖庭甚少有劉病已這樣安靜斯文的傾聽者。
許平君呢,她居然還會擺出長者姿态教育張彭祖安分守己,隻不過這種态度往往讓張彭祖不屑一顧。
劉病已吃完手中最後一塊棗糕,和張彭祖出了門。
掖庭處于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管宮女及供禦雜事。這裡的宮牆與劉病已來時所見的承明殿四周别無二緻,但氣氛更加清冷靜谧,這裡沒有那種皇族威嚴的逼視,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哀怨,這種哀怨存在于每一寸空氣裡,也存在于病已見到的大多數人的臉上。
張彭祖首先帶劉病已見了王茂。王茂與劉病已差不多年紀,見到這位皇曾孫殿下,隻覺自己多了個玩伴,心裡倒是挺高興,但他父親王重卻心有顧忌。
王重無意經營與皇曾孫的關系,今日也沒有去迎接病已,此時病已出現在自己家門口,他是如坐針氈。他既不能漠視劉病已的存在下逐客令,又不能熱情地歡迎他的到來,他擔心有什麼閑言閑語傳到有心人耳朵裡,又擔心病已心中不滿怨恨于他。
他内心猶豫,那種糾結的情緒體現在他深刻皺紋的臉上,眼神閃躲,臉色是一會兒陽一會兒陰。
劉病已當然知道他變化莫測的表情後面内心的糾結,他自覺地拉着正要口若懸河的張彭祖:“再去其他地方吧。”
其他地方的情況劉病已也有了心裡預期。果然,歐侯家的态度與王重不謀而合,而歐侯雲青本人給人的感覺則更加直接,直接地拒人于千裡之外。
……
張彭祖最後帶病已去的地方是許家。
許廣漢沒想到劉病已會親自登門,一通忙活招呼:“内子和平君出去采買了,不在家。”
張彭祖表現得比較随意,他坐到桌案邊,随手拿起了一塊糕點。
許廣漢随即端上了羊奶請劉病已品嘗。
掖庭裡居住了不少人,從奴籍到官家,各有各的活法。而依據各種人的不同身份,所住的房間與用度規格自然會有所區别,許廣漢這裡比起張賀家就小了些,擺設緊湊,卻顯得更多了些生活氣息。
劉病已看着門邊挂着的一張麻布,上面繡着花草圖樣,看起來正是茱萸,而茱萸下方,還有三個小人兒紋樣,看着是一家三口。
三個人互相依偎着,眼神看着茱萸殷紅的果實。這紋樣走線雖然簡單,卻可以看出三人神情中的期盼與溫暖。
那是久違的家的感覺。
劉病已恍然大悟,後日就是重陽節了。
這個節日與過去的他實在是無甚交集,提起來甚至徒增傷感。
許廣漢見他看着布料出神,笑嘻嘻地說:“這是内子與女兒胡亂繡的,莫見笑。”
說完,他又想起來什麼:“後日你們都來我這裡聚聚,内子會做菊花糕。”
劉病已還在愣神,張彭祖卻一聲應下,他自是知道許嬸的手藝出了名的好。
……
第二日,張賀親自将劉病已送到少府丞曹倫處。曹倫不過而立年紀,看着是個恭謹的人,長相古闆嚴肅,更加顯得老成,完全沒有張賀身上那種親和慈愛的氣息。
而這對劉病已而言來說并不算什麼,他小小年紀,已經見過了很多截然不同的陌生人。
少府作為掖庭的上級機構,其實是很忙的,尤其時值重陽,宮中諸事,都得好好布置。
曹倫簡單與病已聊過,知道他在魯地已經識過字,也懂些詩,忙起來,先将一卷禮記交給病已自行研讀。
病已很聰明,學東西向來快,從《曲禮》到《大學》,一日下來,已瞥了個大概。
曹倫得閑時過來,見他正在對着《王制》篇鑽研,“王奪之人,霸奪之與,強奪之地。”
“殿下?”曹倫喊了他一聲。
“曹大人。”病已躬身對他行了一禮:“荀子口中,王者征服天下的手段為仁、義、威三者,非用霸,非用強,而是王道。”
曹倫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我想到了高祖,他真是一個這樣的英雄!”
病已眸子裡閃出一道亮光,閃了閃曹倫的眼。
然後病已便向他請教篇中關于職官、爵祿、祭祀、刑罰方面的制度。
曹倫驚異于這位少年的天賦,他心中暗想,小皇孫若是在太子宮中長大,想必是個棟梁之才,如今的形勢确實委屈了他。
出于一點保護他的心思,也出于一點保護自己的心思,第二日,曹倫将禮記換成了詩經,學習的内容也從國家禮制變成了國風中的詩句。
劉病已同樣學得很認真,幾乎是過目不忘地背了下來。
下學時,病已依舊朝曹倫行禮。
張彭祖早就在外面等着他了,見他從少府裡面出來,興奮地朝他揮了揮手臂。
“彭祖,你怎麼來了?”病已問。
“今日說好要去許叔家,我和你一起過去。”張彭祖勾上劉病已的肩,嘴裡還哼着小曲兒,看起來心情不錯。
“你很開心?”病已不免有些疑惑。
今日是重陽,彭祖沒去上學,早上就和家裡人一起祭拜去了,在那裡,他還見到了生父張安世和自己的兩個兄長。
然後,他搖頭晃腦吊兒郎當的,當場被張賀和張安世兩人訓斥了一頓。
可他心裡卻舒坦極了,一副你們最多打我一頓卻還是拿我無可奈何的興奮感充斥着他。
“心情一定要好,千萬不能委屈了自己。”張彭祖煞有介事地說:“我大父可不就是心情不好,想不開就尋了短見?”
病已覺得他所言也有道理,不想開一點,他自己恐怕也是整天郁郁寡歡,自怨自艾的,那樣又有什麼意思?
“彭祖。”不遠處有個女聲傳來:“張-彭-祖!”
病已和彭祖停了腳步,病已還沒反應過來,彭祖先上前招呼着:“平君啊,怎的沒在家幫許嬸的忙?”
病已看見宮巷盡頭的姑娘穿着褚黃色的麻布曲裾,小跑着朝他們這裡跑了過來,一頭黑發随着她的腳步起伏,白皙的小臉有點嬰兒肥,襯得眸子愈發黑亮,她笑着,似乎是整個未央宮中最明晃晃的存在。
“你還說,阿翁特意讓我去請你們的。”少女很快到了兩人跟前,她首先回答了張彭祖的問題,而後朝病已微微笑了笑。
那是個禮貌的微笑,很淺,也很恬靜,甚至有幾分怯生生的感覺。
“您就是那位皇曾孫殿下?”許平君鼓起勇氣問出口。
病已正要回答,張彭祖卻搶在他前面說話:“可不就是嘛,看着不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