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已隻得朝平君點了個頭示意。
許平君應道:“快走吧,張大人一會兒也過來。阿母的菊花糕很快就好了,今日還有駱駝奶和葡萄酒,可都是好東西。”
于是三人一塊兒行在宮道裡,張彭祖走在最中間。
平君比病已還小了一歲,在今日見到病已之前,她早聽父親說起過這位皇曾孫了,說起他可憐的身世。
可說是可憐,到底是個皇室宗親,無論如何都比自己家強多了,許平君其實不是很能贊同父親的态度。
想到這裡,許平君微微側過身去看病已。
誰知病已也正偷偷看着她,明明是一張清秀稚嫩的臉龐,卻有一雙與年齡不相符的深邃眼睛。
而那雙眼睛在接觸到平君目光的那一刻變得純淨,然後飛快地閃躲開了,但臉頰卻顯露出一抹淺紅。
“殿下今日讀了什麼書?”許平君主動挑起了話題。
“詩經,國風。”
“是哪一篇?”
“有好幾篇。如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我最喜歡這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許平君笑着:“這樣的姑娘啊,靈動活潑,多可愛。嗯……還有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聽起來多有氣勢!”
“先秦……”
“嗯哼!”還沒等病已說完,張彭祖冷哼兩聲:“你們别把氣氛弄得酸溜溜的,有話好好說。”
許平君調侃道:“殿下是個聰慧的,哪像你不學無術?我們不過是正常交流,是你自己覺得酸。”
張彭祖昂首挺胸做生氣狀:“小姑娘敢嘲笑我了,以後歐侯雲青還欺負你,我可不管。”
“好啦,今日給你吃最大的菊花糕,好嗎?”許平君動肩輕輕撞了撞張彭祖的背,眉毛上挑,像是在逗他開心。
劉病已心中百感交集,張彭祖和許平君簡單的互動既讓他感受到一些少年該有的靈動氣息,又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踽踽獨行,他很難想象如何與人建立如此親密的關系,也很難這樣用平淡的真心對待别人。
今日的掖庭進行了一些節日布置,宮門處高插着茱萸,給死闆冰冷的磚牆添了些生機。
到了許家門口,張彭祖大搖大擺地進了去,劉病已卻有幾分踟蹰。
“殿下,您怎麼了?”許平君一邊請他進屋一邊問。
“來許姑娘家兩回,承蒙不少照顧,可病已也不知如何答謝。”
平君一雙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看,病已不得不與她對視,她矮自己小半個頭,眼裡充滿着探究的欲望,小嘴緊閉着,逐漸抿成一條線,然後眼睛就突然彎成了月牙兒形狀,兩唇之間的線條消失,變成了一個露齒的笑:“來吃點東西就要答謝?那張彭祖那小子,該給我們家做點苦力才行。”
劉病已愣着。
“還有,你别叫我許姑娘,就叫我的名字,平君,好嗎?”
她裙子的顔色并不鮮豔,此刻病已卻覺得已經吸引住了他所有的視線。
他被平君推着進了屋子,滿屋子的食物香味讓他真的覺得餓了。
“給。”許平君拿過一塊菊花糕:“這是我和阿母一起做的,殿下嘗嘗?”
張彭祖早就吃了起來,見病已傻愣傻愣的,也不管什麼主客之道,一個勁兒地招呼病已吃。
許夫人李見安是第一次見病已,她看着瘦弱,為人卻與許廣漢一樣熱情,一邊忙着熱奶,一邊還囑咐平君好好招待皇曾孫。
劉病已咬了一口糕點,菊花的清香瞬間滲入唇齒之間,讓他心曠神怡,長這麼大,他第一次吃這樣别緻的糕點。
就算在史家,他吃的也都是廚子們按部就班做出的東西,甚少有這菊花糕的溫度和用心。
以前他并不覺得人吃的東西存在什麼區别,不過是難吃與好吃而已,卻在這一刻,深深地體會到了吃食被人傾注的心力。
平君見病已終于回過神,便道:“你們等等我。”
她出了房間,不久後複返,手裡拿着兩個茱萸草帽,她笑意盈盈,将草帽戴在彭祖和病已頭上:“你們戴着我編的茱萸帽,一定可以驅魔祛邪,諸事順心!”
張彭祖立馬興奮起來:“平君,你親手編的?”
平君點點頭。
“可以啊,這模樣可以去集市上售賣了,真不賴!”
“誰叫我這樣心靈手巧呢!”她對着彭祖說完,又轉眼看着劉病已:“茱萸而已,希望殿下莫要嫌棄。”
“我……很喜歡,謝謝你。”
許平君并不知道,這是劉病已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病已的心中起了些波瀾,這些波瀾被他面上平淡的表情遮蓋,他抑制着自己有些雀躍且焦急的心情,輕聲問詢:“平君,你也叫我的名字,病已,好嗎?”
……
張賀與許廣漢過來時,幾個小孩正聚在一起玩六博棋。
病已是初學者,張彭祖與許平君正鬥得興起,無奈彭祖實在不是平君的對手,才叫病已一起幫忙。
許平君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嗤笑:“兩個男人對付我一個,還輸可真就不好看咯。”
其實幾局下來,病已倒是摸到一些六博棋的門道,這是個挺講求謀篇布局的遊戲,但也有些既定的章法,很明顯,平君已經深谙此道,要想取勝她并不容易。
許廣漢進來時正好聽到了平君的“豪言”。
“平君,怎這樣無禮?”
許平君見父親和張賀來了,連忙收斂了神色,恢複成很溫順的模樣:“阿翁,是平君說錯了。”
劉病已忙道:“平君好厲害,我得向她多多請教才是。”
“這丫頭心思是野的,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她都懂。”許廣漢這一謙虛,話說過了,連帶張賀與張彭祖也略顯尴尬。
可他倆還沒說話,許平君倒是說了:“阿翁,女兒剛才話确實是說錯了,可您也不該直接說懂這些東西就玩物喪志了啊,要知道不論是霍光大将軍還是當今陛下,以及這長安顯貴,誰不懂六博?您這話的意思啊,也是錯了的。”
許廣漢被怼得無話,張賀倒正好輕松的嬉笑兩聲:“平君說得是,殿下學六博是正當的,我這豎子就當真是不學無術了,有平君在旁,反倒叫人放心。”
張彭祖聽了這話,氣得喝光了碗中駱駝奶。
你們一個兩個,以貶低自己的兒女為榮?
……
今日的重陽節讓病已感受到了他從未體會過的溫暖,好友親朋在側,身邊盡是人間煙火氣息。
他在心裡感念史家對他照顧的兩年,也将美酒敬給自己已經逝去的歸于塵土的親人。
張賀老淚縱橫,拉起病已的手喝酒不停,連帶許廣漢也被他傳染,幸虧平君照顧着,席間才沒鬧出什麼笑話。
可在這時,許家的門扉再被扣響,是歐侯雲青給許家送東西來了。
比起在場諸人臉上的哀思,歐侯雲青顯得容光煥發,他手裡提着一袋子東西,是送給許平君的賠禮。
“許叔許嬸,我阿翁特意讓我給平君道個歉,前日是我做得不對,您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後,我會好好待平君的。”他委屈地說着,眼睛一直偷瞄着許平君。
許廣漢見他很誠懇的模樣,便給許平君使了個眼色。平君點點頭,臉色淡淡的,她走到歐侯雲青身前接過那袋子東西,輕聲道:“雲青,過去的就算了吧,今日過節,來吃吃我阿母做的菊花糕。”
平君帶着他來到桌案前,親自包了幾塊糕點遞給他。
張彭祖撅起嘴巴在病已耳邊嘀咕:“就這小子,哪裡配娶平君。”
“娶?”
“是啊,兩家有婚約。”張彭祖道:“不過我覺得我早晚得攪混了這婚事,讓平君好好感謝感謝我。”
“那前日……”
“前日,歐侯雲青當平君是他們家婢女一樣使喚,又是要做飯又是要洗衣的,還沒過門呢,憑什麼?”
劉病已心中有幾分震驚,再擡頭去看平君時,見她微笑着送歐侯雲青出門,再坐回了桌邊,給張賀和許廣漢倒滿了酒,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甚至,就好像歐侯雲青從來沒有出現過。
好像是注意到了病已的目光,平君的目光與他交疊,她的目光平靜如水,無欲念無悲喜。病已不由去想,是什麼樣的經曆和心境,才會讓她流露出這樣的目光?
可平君卻已經注意到了,皇曾孫殿下柔和的目光之下,湧動的暗流。
從來沒有人甘心留在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