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見劉弗陵的那一刻,她甚至忘記了所有的情緒,頭腦一片空白,隻剩眼淚汩汩而流,她的心将這些眼淚全數吸收,發了瘋似的重新長出枝丫,一瞬間就長成一株繁盛的大樹。
她恨劉弗陵嗎?是真的恨,可是因為愛而生出的恨讓人太痛,痛到她隻好将自己封閉在那個小小的角落裡做困獸之鬥,想盡辦法欲将斯人忘卻。
可這交織糾纏的愛恨在那個樊籠之中融入她的骨血,融入她身體的每一寸角落,她無法忘記,就隻能在見到他時熱淚盈眶。
而面前的皇帝,已經完全不是她塵封記憶中的模樣。
原本她的丈夫少年天子,面如冠玉,器宇軒昂,眉眼之中是大漢的盛世天下,如一條能騰雲駕霧的金龍,有上窮九重天之傲姿,如今卻是這般的形容枯槁,隻如一株快要枯死的朽木,黯然地躺在那龍榻之上。
他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她恨的那個人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萦陽……”劉弗陵喚出口。
他對上官萦陽要比上官萦陽對他熟悉得多,阿桃向他講述過皇後娘娘的生活起居,毛三秋為皇後娘娘作過畫像,他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卻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後獨自封閉自己的成長過程,知曉她從一個懵懂純潔的少女逐漸成為一個深宮怨婦的痛苦。
是他的錯。
是他沒有養護好這本應花開絢麗的牡丹。
可如今他終于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牡丹。萦陽長高了,身姿婀娜了,五官更加精緻了,好看得正如上林苑那片他們曾經共賞的連綿牡丹之景。
可是這牡丹的眼神帶着倦意,還被他惹得哭了,那些眼淚流到劉弗陵心間,化作他心間的淚,他擰着心道:“别哭了,都是我的錯。”
他撐着自己疲憊的身軀走到她身前,拭去她如雨的淚。
但那不管用,她的淚沾濕他的衣襟,止不住,拭不盡。他隻好由着她哭,聽着她隐忍啜泣的聲音聲聲敲打着他的心。
他心如刀割,胸腔中氣血翻動,他忍不住,終是費力地咳出血來。
上官萦陽卻突然止住了哭,她睜大着眼,用自己的衣襟将劉弗陵手中的血迹拭去,将他重新扶至床榻之上。
兩人靜默無言,昏黃的燭光隐去了鮮血的刺眼奪目,兩人之間幾乎呼吸可聞。
良久,劉弗陵開口:“欠你的道歉,現在補給你也來不及了,但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要給你一個交待,否則我死了也不甘心。”
他深歎了一口氣:“萦陽,都是我的錯,你就不要因此懲罰自己了。”
上官萦陽擡眼與他對望,看着他疲憊眼睛裡的黯淡,他眼帶發青,臉頰無光,卻透着一種由來已久的執着,原來他叫她來,是想在死前給她一個交待。
俱往矣,可恨不會因此消失,愛亦不會。
上官萦陽回道:“陛下雖作為丈夫對不起臣妾,但作為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臣妾不知道陛下病得這樣重,還望陛下保重龍體,臣妾畢竟……希望你活着,你是天下人的君主,不止是臣妾一人的丈夫。”
劉弗陵慘笑,他冰冷的手掌覆蓋住上官萦陽溫熱的手心,他知道,她希望他作為君主活着,而不是她的丈夫。
這份突如其來的涼意讓上官萦陽一驚,她細看着劉弗陵的手,心中五味雜陳。原本,劉弗陵這雙溫暖的手陪着她度過不少風涼之夜,他們在那些夜晚遍讀楚辭,遨遊太虛,醒來竟然全是虛妄。
“好,朕答應你。”劉弗陵說:“早些回去休息吧。”
上官萦陽卻不想走,她内心反抗着這種想法,身體卻無比誠實地一動不動。
“陛下先歇息,臣妾陪您。”
“也好。”劉弗陵伸手捧着她的臉,目光凝聚在她的臉上:“皇後,你長大了……”
那個午夜裡不斷出現在他夢境裡的姑娘,跨越着時間的思念來到他身邊,對丈夫而言,他已經知足了。
可現在的他們不是夫妻,隻是君臣。
在上官萦陽眼裡,他又何嘗沒變?但她卻躲避着他飽含情意的目光,扶着他安心躺下,隻是兩人的手仍互相握着,沒有分開。
上官萦陽感受到劉弗陵分明的指節,那些指節正扣緊着她的手指,填滿她指間的空隙。上官萦陽沒有排斥,她想将他清涼的手捂熱,她甚至想立刻召太醫前來,把皇帝的病情問個清楚。
可她要問的僅是這些麼,不是。她還想問劉弗陵這幾年來經曆了什麼,他獨自一人在溫室殿是否會感到孤獨,他是否會為燕蓋之亂的發生而遺憾,他是否還願意封一個上官家的餘孽為後?
她沒有問,因她不想去打擾劉弗陵的休息,但她沒想到,劉弗陵竟然主動開口讓她繼續講楚辭裡那些故事。
劉弗陵同樣懷着滿肚子的話,卻隻對她提了這樣一個請求。
走過時間,走到這樣分崩離析的狀态,這威嚴的未央宮卻仍是留下他們兩個孤獨的小孩,在夜裡說着古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