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自高祖以來屹立在未央宮的殿宇見證了數次朝局動蕩,見證數不清的影響萬民的政令的發出,卻也在今日,見證了一位帝王無可言說的無奈。
上官萦陽隐忍啜泣的聲音在殿内響起,劉弗陵再也不能忍心,他從高位之上走下來,走過病已身邊,走到上官萦陽身前,他抱着自己的妻子,給予她全部的信賴。
病已朝皇帝磕了一個頭,識趣地退離殿外。
他知道劉弗陵的身體情況很糟糕,但他不知道目前朝廷的主事人,霍光大司馬大将軍,會做些什麼。
他也不知道張安世、韓增這等手握重兵的将領會如何選擇,不知道杜延年、邴吉這樣的肱骨之臣會做何反應,但他偏偏什麼都不能問。
天空巨雷聲起,長安城将迎來雨季。
燕蓋之亂時他可以義不容辭挺身而出,如今,他卻覺得自己不能多事了,一朝不慎,恐怕引火上身。除非劉弗陵有明诏,否則他隻能在尚冠裡偏安一隅。
他擔心有諸侯王蠢蠢欲動,而他内心,其實希望霍光能穩住這朝堂的局勢。
而劉弗陵已經管不了這些了。
他拭去上官萦陽眼中的淚,抱着她,柔聲細語地叮囑她:“大将軍還念着你是他外孫女,若遇事尚可倚仗他。”
“我不用倚仗他,陛下,我是你的妻子,我們是君,他是臣。”
劉弗陵聽言便笑了,一滴淚從他眼眶中滑落,滴到上官萦陽的纖纖素手之上。
她貼着劉弗陵的胸口,道:“陛下,是我當年看不穿,但你相信我,自與你相聚以來,我從沒想過要與霍家合作。”
“我早就已經信你了,萦陽。”劉弗陵貪婪地摩挲着上官萦陽的秀發:“但朝上若有事端,大将軍能保你平安。”
上官萦陽一陣委屈湧上心頭:“你别說得自己真的時日無多一樣行麼?以後的平安以後再求,我隻要你此刻的平安。”
“萦陽,我愛你。”劉弗陵下巴抵着她的頭頂:“多年前,我已經愛上你了。”
上官萦陽伏在他胸口哭,她悔恨自己錯過的年華,卻也慶幸她能有劉弗陵這樣一個真心愛人,讓她不至于在這樣一個空蕩空虛的宮殿之中活得索然無味。
她問:“陛下,我為你畫過一幅像,你還記得嗎?”
穿過記憶的碎片,劉弗陵想起來,輕輕“嗯”了一聲。
“那時候我還小,走筆并不好,但你說我畫得好,還應了我一件事。”上官萦陽回憶着:“現在,你得遵守承諾,答應多多陪我,好麼?你說過的,君無戲言。”
劉弗陵怎麼忍心拒絕,他恨不得永遠與上官萦陽厮守在一起。
“萦陽,你竟然還留着那幅畫像麼?”劉弗陵抵着她的額頭,他知道,上官萦陽曾毀了與他有聯系的許多東西,她抱着此生不複相見的決心毀掉了他們的過去。
上官萦陽淚眼婆娑:“我留着。”
當時,她快要将這幅畫像擲入火盆付之一炬,卻在扔去的那一刹那後了悔,她飛快地将火盆裡的絹帛撿了出來,好在隻是外邊破損了一些,絹帛中央那個俊秀的少年還一如之前那樣面如冠玉。
上官萦陽想,畫像上的劉弗陵并不是她痛恨的丈夫,于是她便将這絹帛畫像收好,藏在自己心裡。
她于是心裡一直記挂着,劉弗陵欠她一件事。
劉弗陵喃喃道:“我該答應你的,卻敵不過自己的宿命。”
“萦陽,你要為自己而活,縱使我将你困在了宮内,你也該為着自己的平安喜樂而活,你不用時刻想起我,逢清明重陽,你寄我一株野草,讓我能看看你喜樂的樣子,便足夠了。”
“你若喜歡孩子,去宗室過繼一個來,奉你為母如何?我下诏,讓他成為大漢新的天子,尊你為母,你便多了一個依靠。大将軍也老了,他盡心輔佐完新帝,剩下的江山,是你們的。你是他的外孫女,你不與他為敵,他不會為難你。”
這是劉弗陵自覺能為上官萦陽最後完成的事。
“我從哪兒找一個孩子來,他們的父親都是一方諸侯,不會來為難我麼?難道是病已,過繼他的孩子?”上官萦陽哀極反笑:“我才不要别人的孩子。”
“奉你為母,便是你的孩子。”劉弗陵道:“病已識大體,他的親子登基于他而言也隻有尊榮。況且若大将軍百年歸老,他也能繼續輔佐你們,防止朝上其他勢力心懷不軌。他和他的妻子還會有别的孩子,一定能理解我今日的選擇。”
上官萦陽想到平君與她的孩子分離的景象就知道這事情及其殘忍,她也知道張安世将三子過繼給張賀,造成了父子一向不睦的困局,她不想霸占其他人的孩子。
尤其是平君和病已的,那兩夫妻該有他們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做你的妻子,不是為了什麼尊榮,更不是為了做皇太後……你有你的責任,我與你共擔,但身後的哀榮,我不在乎……我若隻為自己而活,至少不必照顧别人的孩子。尤其是病已和平君的孩子過繼來,豈不亂了輩分綱常。”
她繼續道:“況且稚子登基,焉能服衆。天下不會人心惶惶麼?”
劉弗陵沉思着說:“大将軍在,能穩住局勢。”
“大将軍同我一起扶持稚子,不是諸呂行徑麼?隻怕大将軍歸老後,朝臣将我同呂太後相提并論,要滅我與霍家不可。”
劉弗陵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和恐懼,他确實沒為上官萦陽考慮到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