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了皺眉:“還有病已…他不會…”
“陛下,你從前疑心大将軍,疑心我,疑心病已,此刻,你卻全信了麼?病已為稚子生父,他真的不會有其他想法嗎?他不會永遠是掖庭的劉病已,他也是皇室宗親啊!”
劉弗陵如醍醐灌頂,他注視着自己的妻子,她浸滿眼淚的臉龐顯得那樣楚楚可憐,可眼中的堅定與果決卻讓他心生敬意。
他放下心結,而去親吻那雙美麗的眼睛。
“萦陽,我竟沒有你睿智,也沒有你看得開。”
上官萦陽摟着他,讓他火熱的鼻息吹在自己臉頰:“我是你的妻子,這個身份已經足以庇佑我了,我不需要孩子,不需要大将軍,也不需要病已。若你想再多看看我笑,便應我多陪着我,好麼?”
劉弗陵笑着流淚,管他登上皇位的是劉賀還是劉病已,甚至是劉奭都無不可,這些都與他無關了。
隻是苦了上官萦陽,需要這樣用盡心思地去想他,念他。
他若不能在身後事上為她再做安排,隻能依她的意,盡量讓這具病體再起些作用,多陪陪她。
韶華已逝,上官萦陽在最好的年紀,他卻不在了。
可夏日煩悶,劉弗陵夜間也總是睡不好,他醒來便咳,咳着咳着就止不住,他會起身到房外,想盡量不打擾上官萦陽休息,卻不知他每次的起身,上官萦陽都知道。
她知道他在忍,就算是走到房門外,那咳嗽聲都忍得極其艱難。她感覺到劉弗陵的身體變得愈發單薄,她害怕他真的會被一陣風刮倒。
但劉弗陵為萦陽準備了禮物,是他親手寫下的賀詞,賀上官萦陽每一歲生辰快樂,這賀詞寫到上官萦陽百歲。
他不想她活得太久了,活到百歲,她就該來與他團聚了。
這是一段漫長艱難的道别與放手,上官萦陽從整日擔驚受怕到接受現實,她珍惜與劉弗陵度過的每一寸光陰,毫不吝啬地表達着愛他。
她給他重新畫了像,比之少年時期更加俊朗英氣,顯得胸中有浩瀚星辰,全然不是他此刻病态憔悴的模樣。
他卻是笑,上官萦陽每次畫的都不是他心中的自己,卻是她心中他的模樣。
最後的最後,在清涼殿的床榻之上,在他永遠閉上眼睛之前,他記住了上官萦陽眉目流轉的模樣,那是他命中帶光的妻子。
他期望下一世還能找到她。
感受到原本緊握着的手失去力氣,上官萦陽的心似乎停了一刻,蝕骨的疼痛立刻發散到她的周身,那種疼痛無法控制無法阻擋,她渾身痛到麻了,完全不能移動。
曾經,在她的親人離世時,她哭得放肆,幾乎快把心肺嘔吐出來,她随意釋放自己的悲傷,恨不得将周遭的一切連同自己都毀滅掉。
而此時,面對摯愛的丈夫撒手人寰,她卻感覺自己要從内到外的坍塌,她的身體坍成一堆無用的斷壁殘垣,卻偏偏阻隔了她的情緒傳遞出去,她所有的愛與恨擠壓在這些斷壁殘垣的空隙中,侵蝕着她脆弱不堪的心。
她又隻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
那些夜半私語再不會有,也不會再有棋逢對手,更不會有人會将她抱在懷裡小心呵護,有人将她捧在手心細細觀賞。她的愛與恨,皆随劉弗陵的死而斷絕。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頭烏雲密布,雷聲大作,上官萦陽才終于從她下意識的呼吸中抽離,艱難挪動了自己的身體,那些殘垣斷壁被她生的氣息重新粘合,她重新擁有了一具能動的軀體。
她看着眼前逐漸冰冷的丈夫,親吻過他的手,終于接受她的丈夫已經離世的現實。
宮人們全都匍匐在地,他們哀嚎的聲音此起彼伏,上官萦陽卻隻是默默注視着劉弗陵安詳入睡的模樣。
她沒注意這些人哭了多久,此刻隻覺得這些人的聲音太吵了,甚至打擾了劉弗陵休息,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個覺了。
“都别哭了。”她冷冰冰地說。
那些哭泣的人立刻收住了聲音,他們看見皇後娘娘的臉色凄厲非常,生怕半點逾矩會給自己招來禍端。
而上官萦陽似乎對宮人們的反應感到滿意。
“太常在殿外麼?”她站起身問。
秦内侍上前叩首道:“大将軍與丞相、太常等重臣均在殿外等候多時。”
上官萦陽心想,他們早就來了,竟也沒闖進來打擾她。
“開門,我去見他們。”
清涼殿的門打開,暴雨傾瀉而下,濕潤的氣息闖入殿内,讓上官萦陽有一陣不适。
她看見霍光領着群臣跪在漢白玉的台階上向她叩首,不,是向大行皇帝叩首。
群臣身後是巍峨宮阙,大漢的江山,在宮阙的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