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後,有希子重回片場。
有希子從化妝師那裡拿了一顆水果糖,含在嘴裡,壓在舌尖下。
她努力消化着剛才莎朗帶給她的情緒。
恐懼,脆弱,掙紮。
以及藏于心底,幾乎微不可查的期待。
現在拍的場景,是女主艾琳娜和女二米娅的初遇。
“第五十三場第十三鏡頭,action——”
防空洞的消毒燈管在石灰牆上投下青白的光斑,随着遠處炮擊震顫。
艾琳娜的鑷子從血痂凝結的指縫間滑脫,金屬撞擊搪瓷盤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聽見帆布外擔架拖過凍土的鈍響,卻未擡頭,直到少女抱着染血的琴譜撞進帳篷,琴頁邊緣蜷曲焦黑。
“能縫傷口嗎?”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艾琳娜這才看見她校服領口别着的珍珠胸針。那是戰前貴族女子學校的徽章,此刻歪斜地勾着半凝固的血絲。
“等處理完這個。”
艾琳娜用膝蓋壓住傷員掙紮的軀體。
鎖骨上肌肉組織潰爛無比。
暗紅色膿血正順着脖頸往下淌,在凍土上積成黏稠的血窪。
艾琳娜瞥見少女膝蓋滲血的彈孔,羊毛裙擺早已吸飽血漿。
米娅蜷縮在醫療箱投下的陰影裡,手指神經質地摩挲琴譜上凝固的血漬。
當艾琳娜再次索要止血帶時,她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嘔吐物濺上琴頁間未幹的血迹。
“我……我看見媽媽的松香盒……”
她的面色慘白,“琴箱炸開的時候,她把我塞進去……”
防空洞突然劇烈晃動,塵土簌簌落在手術台上。
傷員喉間發出咯咯怪響,艾琳娜的鑷子終于準确夾住潰爛的筋膜。
她突然将染血的縫合針拍在米娅面前:“要麼遞工具,要麼滾出去喂老鼠。”
少女瞳孔裡炸開無數碎片。
她看見母親腐爛的指尖還卡在琴孔裡,看見燃燒的松香滴穿琴碼,而此刻防空洞外,德軍坦克的履帶正碾過凍結的琴鍵。
***
看着面前的監視器,納爾森導演激動得整張臉通紅。
完美的一鏡到底。
納爾森導演中途甚至舍不得喊一聲“卡”。
他知道演員演戲的狀态到底有多麼可遇而不可求,往往就是突然的靈光一現。
他入行這麼多年來,見過的能快速出入戲且不受任何因素幹擾的,有且僅有莎朗一人。
其他演員的身上或多或少還帶着表演的痕迹,但莎朗就完全不一樣。
她簡直就是為演員而生,任何表演都沒有痕迹。
可與之相對應的,就是莎朗演戲時的氣場問題。
有媒體這樣形容過莎朗“她适合演獨角戲”。
如果是對手戲,莎朗可以把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聚集她一人身上,而她的對手演員會被襯托得毫無魅力可言。
本以為上午的有希子是個意外,沒有想到這一場戲的有希子也能接着莎朗的戲。
即使過程曲折了一些,但納爾森還是很滿意的。
不就是ng了13次嘛。
很正常的。
沒有人面對莎朗演戲的時候,還能保持平常心态。
有希子并不清楚納爾森導演的一系列想法。
這場戲結束了,可她現在整個人都處于米娅那種壓抑、自卑、痛苦的狀态出不來。
16歲,還是太年輕了。
過往她接觸到的劇本,很少有這麼厚重。
日本影視圈千篇一律的“文藝”,導演鏡頭下更追求唯美和夢幻。那種光影交織、情感微妙的氛圍總是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幅畫裡,仿佛每一個動作、每一處眼神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以往,有希子總能憑借一些肢體或者眼神上的小技巧,即使不能徹底入戲,但也能完全表現出導演想要的效果。
然而,這一次,有希子面對的是一部完全不同的作品,而納爾森導演也是出乎意料的嚴苛。
有幾次,有希子感覺她表現出來的情緒沒有問題,但卻被納爾森叫停。
頻繁地叫停,再加上面對莎朗的緊張,讓有希子重複了13次拍攝。
第十四次拍攝,因為有了莎朗的教導,才終于滿足了納爾森導演的要求。
就着這樣的情緒,納爾森又趁熱打鐵多來了幾條。
可被莎朗帶着入戲的後果也顯現出來,直到晚上拍攝結束,有希子沒有辦法自由出戲。
莎朗的靴跟碾過戰壕布景的凍土。
她看着恍惚的有希子,輕輕地歎了口氣,“你現在像找不到家的小狗。”
有希子正跪在彈痕累累的布景闆前,米娅的戲服下擺沾着泥屑,像從戰場扒下來的真實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