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檢宋丞相府的那一天,盛京城整條南北大道被羽林衛圍了個水洩不通。
平日裡一個個眼比天高的宋氏族人被套上腳鐐枷鎖,戰戰兢兢地縮在宋府門前,女眷們猶如驚弓之鳥,哭泣着亂作一團。
大越皇朝首輔宋正業欺君罔上、教唆淮南王李淼謀逆的罪名已經坐實,聖上下了聖旨定罪懲處。這段時日盛京城街頭巷尾幾乎所有人人都對此事津津樂道。
“……你是沒看見,那天的陣勢,可真是……啧啧……”
天上飄着細雪,盛京城郊悅來酒肆裡,擺攤賣糖人的老劉頭飲下第三杯燒刀子,大着舌頭道:“……數不清的帶刀軍爺,一箱一箱的東西往外搬,金的、銀的、珠寶首飾、字畫古董……還有許多咱也就不出名兒的寶貝,從我一早出攤就開始抄,一直到天黑了收攤回家還在那抄着呢……呃……”
老劉頭打了個嗝,酒氣熏天,坐在他對面的人不禁遺憾地拍着大腿叫道:“好家夥,這得貪了多少!可惜我家婆娘昨日生娃娃,我沒能出攤沒看看……”
“這還不算什麼。”老劉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繼續炫耀:“你不知道呢,宋府獲了罪,府裡那些夫人小姐們被趕出宋府,都被收沒了钗環首飾,剝掉绫羅綢緞……啧啧,那一條條單薄窈窕的身段,就裹着一層單衣站在哪裡,遠遠地看上一眼,那可真是大飽眼福。”
“還有這種事!”那人興緻高漲,又給老劉添了一杯酒,好奇道:“說起來,你看到那宋家大小姐的真容了嗎?是否真如宋公子那般仙姿玉貌,國色天香?”
宋正業未落馬前,宋家是盛京城炙手可熱的權貴之家,宋丞相膝下兒女衆多,正室嫡出卻隻有頭前的一對兒女,長子宋煦,字承風,生得鳳眉劍目,風姿過人,朗朗如日月入懷,是盛京城中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所至必引得城中少女芳心懵懂,争相追逐,又因其學究天人,智計無雙,人稱“無雙公子”,而與他一母同胞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年紀尚小,金尊玉貴,養在深閨,甚少在人前露面。
老劉一聽對方提及宋家大小姐,仰頭悶了杯中酒,長長打了一個嗝,雙頰紅通通的,眼睛像是籠罩着一層渾濁的霧氣,用半夢半醒的腔調道:“那可真是……那宋大小姐年紀尚小,可那臉蛋、那眉眼,生得簡直是……太漂亮了,簡直就是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女,呃……雪團兒似的……”
聽者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啊?十歲的小丫頭片子,看得出啥子嘛?”
“那還能有假?”老劉嘟囔道:“等你看到了,就……嗝……就知道了……”
“可惜啊,我是看不到了。”酒桌上的人一臉憾色:“宋府出事,這位大小姐籍沒為奴,如今想必已被京中達官貴人們收用,往後怕是無緣看見了……”
……
端國公府。
盛京城百姓口中“天仙似的”宋家大小姐宋曦微垂着頭坐在端國公世子的床榻上,她穿着一身豔俗的粉石蕊短卦并雲錦榴花彩裙,绾發盤髻,腦袋上頂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金銀珠玉首飾,看上去不像仙氣飄飄的天上仙子,倒像是冒着一頭傻氣。
眼下距宋丞相被定罪處死已過去三年有餘。昔日宋丞相倒台,宋氏一族成年男丁處死,未滿十四歲的男丁及閡府女眷沒為官奴,宋曦幾經輾轉,來到端國公府,成為國公府二小姐馮蕾的奴婢。
過往十年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人生在羽林軍前來抄家時化為烏有,宋曦被人剝去華衣,像扔死狗一樣扔到端國公府,成為馮二小姐院子裡最末等的奴婢。
馮蕾與她雖有過節,可終究孩子心性,搓磨了她小半年就覺得無甚趣味,丢開手去不管不顧了,直到三年後的某日在院中看到出落得越發明豔動人的宋曦,惡意再起,琢磨出了個比使喚千金貴女當牛做馬更痛快的法子。
她命人把宋曦從後院提溜出來,換下粗使丫鬟的荊钗布裙,裹上绫羅綢緞日日帶在身邊,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引來她那個脾氣暴烈、手段粗殘的世子嫡兄的注意,開口讨要了去。
端國公世子馮磊殘暴好色,行事荒唐,年前才行的冠禮,如今房中卻已有了男女姬妾脔寵十數人,這其中還沒算上這一年來被他在各種變态獵奇的手段下喪命之人。
“好一個小美人兒,荊钗布裙也難掩明珠之光……”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響聲,馮二小姐身上名貴的衣料走動間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下一秒,宋曦下巴猛地被人捏住,染着蔻丹的指甲在視野裡隐約可見。
在那隻手的脅制下,宋曦不得不擡起頭來。
她的兄長宋煦風姿無雙,如雲巅白雪,清貴純澈,不染纖塵,當真是隻可遠觀不可亵玩的神仙人物,而宋曦卻生得肌白勝雪,眉目如畫,姿容豔絕,如明珠灼目,教人不敢逼視。
“好美的一張臉,在我這裡當奴婢當真是暴殄天物委屈了你……”馮蕾的指尖在臉頰上緩緩摩挲,帶來一陣陣悚然涼意。
宋曦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一刻便聽得對方用故意拖長了尾音的語調,慢悠悠道:“我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去了哥哥院裡,可要盡心伺候,别忘了我的擡舉之恩啊。”
就這樣,宋曦被送入端國公世子院裡,即将成為世子衆姬妾之一。
……
天色漸暗,燭光搖曳,宋曦收回思緒,安安靜靜坐在床塌上,眼簾微垂,鴉羽似的長睫在眼睑上投射下一小片陰影。
端國公世子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前堂設了宴,痛飲作樂。大越皇朝,尊卑分明,宋曦已落賤籍,按照律法,連給國公世子作妾的資格都沒有,充其量隻能做個通房奴婢,本沒有什麼正經的禮儀儀式,可那馮磊素來愛出風頭,淺薄自大,得了如花似玉的美婢,自是恨不得敲鑼打鼓廣而告之,是以國公府的宴席擺了整整一花園,就差沒有擺到大街上去。
前頭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聲越發嘈雜刺耳,宋曦羽睫輕顫,緩緩擡起眼簾。
冬日的夜來得格外早,她似乎已經坐在此地等了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