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司決似乎看出她的疑惑：“你不記得我，情理之中，那時我未直言姓名，靈堂人多，我見你跪在地上，眼裡含淚，卻不讓眼淚流下來，就像現在一樣。”
覃栩音微愣，隐約記得這事。
“我告訴你想哭就哭出來，但你還是沒有哭，甚是倔強。”霍司決淺笑着，憶起二人陳年往事，淩厲冷肅的五官顯得分外柔和，“我從父親口中知曉覃家和你後來的事，便下定決心變成鑄劍師，因為隻有這樣，霍覃兩家交情才得以延續，而這個機會，父親也是留給我的，才得以讓我一意孤行。覃家後代中除了你，無一人有劍器師的天賦，但倘若你沒有得到琴君夫人的真傳，繼承你母親的《六道妙音曲》，或許父親不會輕易讓我成為鑄劍師。”
他們兩人互不相識，卻做出心照不宣之事，往彼此靠近，大概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原來那個少年是公子。”覃栩音恍然大悟，歎聲道：“霍家主的理由很簡單，那麼公子你呢？你是何緣由決定成為鑄劍師？”
“我？”說起這件事，霍司決竟搖頭道：“我說不出具體原因。”
他是一個理性的人，凡事都會有一個确切且值得的理由再動身，然而面對覃栩音，他居然說不出一個準确的答案，令一個有分寸的謹慎之人也不知所措。
但覃栩音已經替他回答。
“因為，公子一直很喜歡我。”她捧起霍司決左手，他手心溫暖，像最暖和最厚實的棉花，暖而柔。
覃栩音神情略顯癡迷，但眼色卻是格外清醒，将他的手輕輕捂在自己臉頰，莞爾一笑，她笑時，臉頰堆積一個飽滿，如今淚光潋滟，已是欣喜，惹人憐愛。
霍司決也不由得一笑，他承認，自己對她動心很久。他隐忍、克制，久到他察覺時，自己已經深深喜歡她有段時間，他竟毫不自知。他為何而成為鑄劍師，隻有現在才能給出确切的答案。
因為眼前之人，是心上人，有讓自己奮不顧身，力排衆議的理由。
霍司決與覃栩音第二次見面是在武嶽城，那年覃栩音十八歲，剛考入平原門，初來武嶽城。
正逢多雨的時節，雨水來得頻繁，綿綿不絕，琴坊的斫琴師忙于修琴，小厮忙于向霍司決解釋斫琴師這時候很難騰出時間。
“琴主今日便要來取琴，斫琴師晝夜不歇，隻能修完這架古琴才能着手公子的琴。”正說着，小厮瞥見一把橙黃的油紙傘自蜿蜒曲折的曲橋飄來，隻露出傘下之人一片衣角，他立時認出：“覃小姐。”
聞聲，傘下之人駐步，傘擡了起來，露出一張清麗的嬌容，風煙雨幕裡，少女一身輕靈白衣，從一片蒼翠中脫穎而出，霍司決見她第一眼，為之愣神，再見已是倍感熟悉。
小厮朝那名白衣少女道：“覃小姐，您來得恰巧，斫琴師正修您的琴，稍候片刻便能取了。”
“勞煩了。”覃栩音的聲音在雨聲淅瀝中響起，語調緩慢，并不是清透的聲色，而是婉轉輕柔，與她的外表不大相符。這樣的音色，尚可輕而易舉從淅瀝瀝的雨聲辨出，也可融入流淌的雨水，随之潛移默化流入心田。
就在霍司決望向她時，覃栩音目光竟也轉向他，他微愣，僅是一刻，她淺淺露出一個不失禮貌的笑意，随後兀自朝琴坊去。
霍司轉念一想，莫非她也認出了自己？
那次匆匆偶遇之後，再見已是次月，在平原門内，霍司決一眼從一排玄衣人中認出覃栩音。
霍司決竟挪不開眼，如同那日落雨，自己追随她進入琴坊的身影。
她已不是那日雨幕中宛如雨霧滋潤的白花，花香怡人，水光潋滟，彼時，她在人群中格外出挑，白皙的臉龐襯着柔光，那襲肅穆玄衣竟因她人而變得柔和。
覃栩音見過了各位師兄師姐，輪到霍司決時，她揖拜過後，眼睛彎成月牙：“原來你就是霍公子。”
霍司決起初以為她指的是覃家靈堂内安慰她的少年，直到有一天，他陪伴她去琴坊才知道，原來不是。
那時覃栩音指向琴坊前那座亭子，眼裡說不出的仰慕：“我和公子的初遇就在那兒，那日雨很大，可我還是看清了公子，不知公子還記不記得？”
霍司決望去，心底卻是惘然，但他還是說：“記得。”
亭下無人，竹簾飄搖，她記住了自己，可從未認出他究竟是誰，覃栩音看清了霍司決，而霍司決始終看不清覃栩音。
這樣清雅溫柔的覃栩音明明白白擺在他面前，對他敞開心扉，霍司決卻覺得她那顆玲珑心仿佛籠上一層缥缈雲霧，看不清，也捉摸不透。
而覃栩音眼中的霍司決依舊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那位難以平易近人的霍家公子，以至于到了現今，她凝望他時眼中還依稀透着幾分仰慕，一聲聲喚他“公子”。
公子。
公子。
多麼尊敬的稱呼，也正因為這樣的稱呼，他不論與她多麼親近，内心始終覺得有一條河隔閡兩人。
燭光映着暗沉沉的卧房，映着旁側的男女，覃栩音擡頭望去，忽明忽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霍司決的神色，她伸手揉着他眉心，疑惑道：“公子為何皺眉？”
霍司決搭着眼簾，抓住她的手腕不語，俯身而下。
覃栩音一愣。她感受到他冰涼的鼻梁，微熱的雙唇，與自己相貼，她呆滞的眼神轉瞬即逝，回複霍司決的是緊實的擁抱和熱烈的回應。
捉摸情不清太過矯情，想來并不适合兩人，至少彼此在旁，比什麼都值當，這一舉動，便是實證。
破曉時分，日出東方，濃雲中顯露光輝，一束陽光破開籠罩武嶽城稀薄的晨霧。
許陵留下陪伴受傷的葉明紗，辰時并未随重峽峰衆人前往擂台，隻是巳時一到，許陵便見到陸陸續續回碧水雲居的眉豐派，她們一個個神色凝重，似乎不太歡喜，一回來便各自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