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許陵根本不在乎這些虛禮,尤其人命關天時,但她想求證一件事,就不得不以此威脅,逼一逼眼前之人。
崔嵬的背厚實,不是虎背熊腰,有着眉豐山那樣秀麗,刻雲霧缭繞,隻勾勒出山體的形狀,煙雲朦胧,看不得太真切,遮蔽了視線。
許陵起身坐穩,探出手,指尖穿透崔嵬的靈體,撲了個空。
無法觸及的“人”。
無論這段時間崔嵬與她多親近,靈體出現在她面前多少次……千千萬萬次,許陵都無法真正觸及他。
許陵卻問,且堂堂正正喊出他真正的名字:“崔嵬,你永遠是我觸碰不到的人嗎?”
山川浩渺,荒野冷清,穿梭于破廟的風安靜下來,隻聞潦草幾聲火焰爆裂聲,無限之大的天地仿佛隻剩他們兩人。
“許陵……”崔嵬的聲音響起,“我是一把劍,不是人。”
他說得認真,話語間隐着幾分自嘲,回給許陵又帶幾分溫柔缱绻的底色,龐大卻纖細,可這句話意味着,許陵和崔嵬之間隔着一道人與劍永遠無法跨越的溝壑,無情而刺骨。
木柴熱烈燃燒,明暗分明,赤橘交加的火色映襯,卻将許陵略顯慘白的臉頰,隐藏在暗處的晦暗推到更暗的深處。
但此刻,崔嵬恢複本體,變回那把冷冰冰的劍,像小狗一樣乖順,輕輕搭在她腿上。
他說:“但至少,你可以觸碰到這樣的我。”
許陵心一悸,伸出顫巍巍的雙手,從上至下,撫摸粗糙的劍脊、鋒利的劍刃,世人嫌之、恨之,唯有她視如珍寶。
末了,她似乎不滿足于此,捧了起來,抱在懷中,臉頰輕貼,神情迷醉。
隻有我喜歡就夠了。
魔劍冰冷,她一身溫暖,連崔嵬自己不由自主依戀她。
她的心狂跳,纏繞一把“無心”之劍,亦能糾纏織出焰色。
今夜亥時,生死之巅。
正值中伏,生死之巅上那高懸,皓皓白雪色的蟾宮鍍上淡薄清冷,月色映在漆黑的山壁,許陵立身于此,手中無劍,依舊巨錘傍身。
赴許陵的約,來的人全站在生死之巅對面的懸崖,包括問淵、以賀彥為首的名劍閣三老。
他們身後人影如樹樁,隐蔽黑夜中,密密麻麻,數不勝數,手裡都亮着一把明晃晃的劍,照映黑夜。
人都差不多到齊了,至于張丘之……許陵舉目四望,發覺他沒有來。
她唇邊噙着一絲笑意,“這陣仗,恐怕整個名劍閣相劍師都來了,那張閣主呢,白日信誓旦旦捉拿我,怎麼今夜不見他老人家?”
“緝拿逆賊,還用不着閣主親自前來。”賀彥從人群中走出,語氣平靜,手持宸冰劍。
實際白日裡,張丘之急火攻心,導緻舊疾複發,卧病在床。
“是這樣啊,還以為他被我氣得病發而亡,原來是不屑前來,可惜了……”許陵嗤笑搖頭,歎息一聲,很是惋惜,“可惜,張閣主無法親眼見到我如何毀名劍閣相劍之道,将你們這幫道貌岸然的相劍師統統收拾掉。”
聞言,那烏泱泱一片人中有人斥責道:“心腸歹毒!閣主先前予你一次機會,你堕入魔道,不知悔改,如今竟敢口出狂言,詛咒閣主!”
也有人冷笑:“憑你一人之力,還有可能像白日僥幸逃脫?今夜,必取你項上人頭!”
更有人懶得廢話:“交出崔嵬魔劍!”
面對這些蜚語,許陵更多的是不屑,隻敢口出狂言,令天下無數相劍師心向往之的名劍閣就是這般嘴臉。
但在這時,她語氣出了奇的冷靜:“張丘之給我機會,莫不是從死和囚之間做決定,兩者之間有何區别?最好的結果便是亥時約你們來生死之巅,從你們和我之間做出決斷!”
墨發掩去她的容顔,辨不出情緒,人從緩緩從石墩起身,拖着巨錘往前一步,錘面碎石摩擦,咔咔作響。
山風獵獵,袖袍逆風吹揚,他們見識過許陵殺人的手段,如今又添未知,令人不禁發怵。
“不,”問淵話音響起,他走出,對許陵說道:“你還有其他選擇,不是張丘之的選擇,而是接受我給你的機會。”
“你?”許陵冷笑道,遙指名劍閣衆人而言:“你敢說你不為崔嵬劍而來,五百年前圍剿崔嵬劍,五百年後亦如此,倘若我今日不交出崔嵬劍,你絕不會放過我,和你交易,适得其反。”
問淵面不改色:“崔嵬劍的封印被解,我立馬感知到它的氣息,再到今日所遭遇之事,我已經想明白一切,摸清你如何破解劍冢封印,随後與崔嵬劍同行,當然,我也知道起初你與崔嵬同行有苦衷,實屬逼不得已。是以,我給你的機會,隻有一個:讓我帶走崔嵬魔劍,你跟平原門走,保你性命無憂。”
許陵聽後,拊掌而笑:“你以為自己跟後面這群咄咄逼人的伥鬼沒有任何區别?大錯特錯,我敬你是問淵名劍,不惡言相向,也不傷平原門弟子,但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主宰我!”
一言不合,誰也沒料到許陵立即提錘而起,雷聲響徹雲霄,纏繞巨錘的藍電光芒更盛,瞬間照亮整個生死之巅。
這一錘甩出,威力比“驚鋒十二寒”、“青鋒十二春”駭人,山丘上的人舉目皆驚。
混亂間,人叢中有人忽喝道:“先退!”
巨錘擲,轉眼間已至,高高砸落,猶如俯瞰衆生,視如蝼蟻。
隻一捶,仿佛天地都為之顫動,意欲山丘上的所有人葬身于此。
面對威壓,名劍閣三老當即施展劍術,開啟一道六重結界護住,那看似笨重無比的巨錘,撞向結界的頃刻間,結界宛如一張薄脆的窗戶紙,被輕而易舉捅破。
巨錘穿透結界,沒頭沒腦砸下,轟隆一聲巨響,懸崖盡毀,地面崩裂,無數碎石掉落,連同一些未來得及逃命的相劍師一起墜入深不見底的崖底。
許陵望向神都山川,耳邊慘聲響起,這一錘,她可曾愧過?
說一點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但這個世間是屬于人的天下,最複雜的人持最利的兇器——劍,持劍人與持劍人之間都逃不過你殺我,我殺你,難免你死我活。
倘若别人來殺你,你是情願被他殺,還是反擊殺回去?
許陵無疑選擇後者,他們自願來殺她,而她迫于無奈反殺回去。
總難免你死我活……很快得到驗證。
因為,在煙塵隐沒間,數道劍光從對面坍塌的懸崖殺來,疾快閃爍。
許陵沒殺死的人,很快就來殺她了。
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