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澌生氣了。
生了很大很大的氣。
容謝知道。
但他沒有辦法。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沈冰澌的性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旁人氣急了是大吼大叫,沈冰澌卻一聲不吭,身上的活人氣瞬間蒸發,仿佛變成了一個戴着石面具的假人。
容謝第一次見到沈冰澌這樣,是在沈氏梅園,那天早上下了很大的雨,容謝從梅園斷牆的缺口鑽過來找沈冰澌玩,一擡頭卻看到一尊古怪的石像坐在屋角的台階上,雨水從他頭發裡流出來,流過灰白的臉,那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眼睛是木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容謝被吓得跌坐在草叢裡,心中萌生懼意,不知道這晦氣的石像是誰放在那裡的,還正對着梅園缺口,難不成沈大小姐發現他經常溜過來找沈冰澌玩,故意放這麼個吓人的東西在這裡震懾他?
可是……有誰會把自己兒子的模樣雕成石像呢?
容謝悄悄探出頭,暗中觀察台階上的石像,直到那東西的眼珠轉了一下,撐着台階站起來走了。
後來,容謝就知道,沈冰澌在某種特定情況下,就會變成這樣。
從沈氏莊園出來,進入靈鏡宗内門之後,沈冰澌的這種毛病就很少犯了,後來也有那麼一兩次,極端的情況下,沈冰澌又變成了那樣,但容謝已經不會害怕,他知道怎樣把他哄回來。
隻要沈冰澌沒有自己長腿跑掉,容謝就有把握在十二個時辰内把他哄好,做好吃的、送他親手編的劍穗或是給他捏捏肩膀捶捶腿,很容易就恢複正常了,而且從石化到正常的那個過程會特别可愛,沈冰澌會有點不好意思,這在平常是根本見不到的。
可是這一次,沈冰澌長腿了,跑路了,不知道多久才回來。
“吱嘎——”
大門沒有關上,門扇在門中搖晃。
容謝走過去,站在門邊發了一會兒呆,正午的陽光将渙雪谷中的草木、河流都照得熠熠發光,萌發的綠意已可見到日後的繁榮,可是這樣美麗的風景中,卻沒有沈冰澌的蹤影——他早就走遠了。
雖然知道沈冰澌修為高深,劍術驚人,可是容謝還是會感到揪心,萬一沈冰澌惱怒之下遇到危險,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呢?
容謝閉了閉眼,告訴自己,那種事不會發生的,可是心裡仍然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一塊。
很久沒有把沈冰澌氣成這樣了。
容謝伸手關上門,轉過身,面對落了一地花瓣的庭院,就在剛才,他們還在那張石桌旁一起吃魚,在廚房裡一起做魚、洗碗,說笑聲猶在耳畔,可是人卻不在了。
已經習慣的安靜,此時卻變得難以容忍……
容謝低下頭,快步走過院子。
回到書房裡,聞到令人安心的書香,容謝才稍稍好受了些。
他坐下來,輕聲對自己說:“容謝,做得很好。”
就是要像剛才那樣拒絕沈冰澌,和沈冰澌保持距離,他們兩個才不會發生超越友誼的感情,沈冰澌不會道心受阻,他也不會被他殺掉證道,他們會去到一個沒有人受傷的真正大團圓結局。
可是……
容謝有些遲疑地想,他真的能熬到大結局嗎?以他現在靈力枯竭的速度,可能等不到天魔出世,就老死了。
說到底,問題還是出在容謝的修煉上。
容謝深吸了一口氣,來到書房角落的大箱子前。
大箱子裡裝着很多雜七雜八的舊物,都是從内門弟子房搬過來的,也就是搬過來那天稍微收拾了一下,後來就封存在這裡,再也沒打開過。
裡面有很多讓容謝觸景傷情的東西,比如洗的脫線的内門弟子服,穿破的練功鞋,第一節劍法課上發的桃木劍,還有《吐納》《經絡》《心法》《外功》《劍法》五門基礎課的課本。
這些自他從内門轉出來,就用不上了。
容謝翻出壓箱底的五門課本,摞在一起,搬到書桌上。
點燃一炷凝神香,容謝翻開《心法》課本,讀了起來,觸目所及,都是熟悉的文字。
曾經,容謝也能将這些文字倒背如流。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
在他那一批的内門弟子裡,睡到日上三竿不去上課的人築基了,穴位名字每次都說錯的人築基了,總是自創劍法、不按規矩來的人也築基了。
容謝卻沒有築基。
因為遲遲沒有築基,容謝又跟着下一批新來的内門弟子學了三年,又跟着下下一批弟子學了三年,又跟着下下下……
十二年過去,他仍然沒築基,甚至在築基考核的前一天晚上,因為通宵練功而傷了筋脈,吐血不止,若不是沈冰澌将他強行從入定狀态拖出來,他恐怕就走火入魔了。
時隔多年,容謝還時常會夢回考場,在監考長老冷冽的目光中渾身發冷,驚吓醒來。
“唉……”
容謝歎了口氣,以手支頤,把課本翻了幾頁,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進去。
其實課本上的内容他都懂,隻是實際操作的時候,他必須很用力才能感受到一點點,修煉中需要兼顧很多方面,每個方面都很用力,他就會手忙腳亂,最後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色暗下來,容謝揉了揉眉心,點起油燈。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瞥向一旁的圖羅悖文殘篇。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津津有味地讀起那些海島的名字,進貢的土特産,還有野人們奇怪的風俗……
“容謝啊容謝,你不能再這樣了!”
容謝雙手輕拍自己的臉,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