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唇最終落在眉心,像蝴蝶停在初綻的杏蕊上。杏花簌簌落在交疊的衣袂上,她睜眼撞進他幽深的眸子。
“宅契早寫了你的名字。”錢七郎的聲音克制得像化在晨光的春雪,可微微燥熱的體溫和急促的呼吸卻出賣了他。
錢七郎離城次日,臨州城迎來首場春雨。
那是一場毛毛細雨,走在街道上幾乎不用撐傘,行人唯有暴露在外許久,才後知後覺衣裳已全部濕透。
白雪霁獨坐在新宅的東廂廊下翻賬冊,雨水夾雜涼意撲面而來,春風卷着花瓣落在書頁中間,她想起那人睫毛沾花的模樣,嘴角不自覺翹起。
陳嬸捧着姜湯過來,見她又對着杏樹傻笑,忍不住揶揄:“棠丫頭莫不是被花妖迷了魂?”
白雪霁微微嘟起嘴,嗔道:“婆婆。”
陳嬸溫柔地撥過她散落的幾縷發絲,“好啦好啦,快回屋内,仔細受風了發涼。”
白雪霁起身撣落裙上杏花,靠在老婦肩頭,指着枝頭青杏,“這樹比江都老宅的還壯,等結了果子,咱們釀幾壇杏花酒,把五哥喊過來喝個痛快。”
那時的白雪霁還不會想到,數日後,白府就會迎來第一個意外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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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柳枝抽出新芽,禦街橫巷的早市一如往日喧嚷。
一身靛青棉麻裋褐的年輕郎君穿行其間,蜜色面皮泛着日曬的微紅,寬肩窄腰的輪廓被粗布腰帶勒得分明,引得周圍婦人頻頻側目。
他在面攤木凳上落座,粗粝指節叩了叩:“老丈,來一碗熱湯面片。”
熱氣騰騰的面片端上桌,年輕郎君沒吃幾嘴,就聽得隔壁圓臉士卒嘬着湯嘟囔。
“陳春那小子祖墳冒青煙,竟攀上白娘子!”
年輕郎君的筷子倏地停住。
另一漢子附和道,“可不是,聽說兩人還以兄妹相稱,怕是下半輩子都不用愁咯。”
年輕郎君定定地盯着眼前的瓷碗,腦中閃現五年前松林夜間冰河旁那雙晨星般的眼眸。他猛然側身,“軍爺方才說的陳春,可是一位年約二十,淮安籍的背嵬軍舊部?”
圓臉士卒被他的眼神駭住,“正、正是!如今在城防司當值。”
郎君眉頭皺起,“此人不是除了軍籍,怎麼還會在臨州當值。”他壓住對方手腕,“哪裡可以尋到他?”
圓臉士卒咽了咽水,“他,他今日旬假,應,應該在城西的心素館嘞……”
話音未落,靛青身影已匆匆而去。
西湖河畔,心素館檐下懸着的竹簾随春風輕晃。年輕郎君站在店鋪門口,望着一黝黑漢子正搬運箱子。
“陳春?”他試探性地呼喚。
漢子聞聲回頭,濃眉圓眼的憨厚模樣,與他記憶中的少年天差地别。
“背嵬軍可不曾有過你這樣的人物。”來人的陰影籠住李五,“說!你是誰?為何冒用陳春之名。”
李五被對方的氣勢鎮住,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當瞥見對方腰間刻有“佘”字的令牌時,擡頭望向他的面龐——多年前校場演武,少年将軍銀槍挑飛十八面盾牌的英姿霎時湧入腦海。
是他,佘雲邺!
“将、将軍?”李五銅鈴眼瞪得滾圓,“你怎麼會在這?”
佘雲邺眸光如淬火,“陳春何在?”
“我,我……”豆大汗珠滾落衣襟,李五不知該如何解釋,左顧右盼後隻得一聲短歎,“将軍随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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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茶園,數十張竹篩在曬場鋪成碧浪,四周彌漫着嫩芽清香。
田壟間,女子正握着女童的手示範揀茶,擡手擦汗時,绾着螺髻烏發被帶落幾縷,一身水綠襦裙襯得她尤為清麗。
佘雲邺跟着李五穿過茶垅,随着那抹水綠的影越來越清晰,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妹兒。”
李五發出呼叫,女子循聲回頭,刹那間,茶山忽如倒轉。
春陽穿透薄紗襦裙,勾勒出比記憶中更窈窕的輪廓。襻膊滑落至肘彎,露出截蜜色小臂,江南煙雨将她的皮膚浸潤出玉質光澤,早已褪去了軍旅風霜的模樣,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仍流轉着一股熟悉的靈光,與記憶中星子般的少年影子重疊。
胸腔的震蕩洶湧。
此刻,佘雲邺終于明白,松林夜間的螢火原來從未熄滅。五年戰火紛飛,他以為能将那荒唐情愫埋進紅土,可無數個戰場厮殺後的黑夜夢回,那‘少年’的面龐又屢屢出現。
春風忽過,卷起女子額前碎發,前來的年輕郎君唇角翹起,面上浮現澄澈又釋然地笑容。
「原來不是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