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紫棠色團花錦袍的中年男子舉杯靠近薛繪之,“薛大人此番擢升參知政事,當真是年少有為。”
白雪霁渾身血液驟然凝固,這尖細的嗓音與建元八年雪夜绮羅樓窗縫滲出的語調一摸一樣。
薛桧之起身還禮,“黎大人謬贊,去年大人升任同知樞密院事時,桧之仍在承北,末能親臨道賀,現補敬一杯。”
白雪霁隐而不發,緊盯着對面,見薛桧之目光掠過女席,她當即捏着自己的耳垂。
薛桧之青年執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這是雲垠村時,兩人約定的暗号。随即,三聲短促的貓叫,借着樂聲遮掩傳入他的耳中。
黎茂和眯眼,“怎麼不喝了?”
薛桧之順勢扶額,“北地風沙磨人,酒量确實不濟了,方才貪了幾杯,醉意就湧上來了。”
黎茂和按住他的酒杯,“做人還是清醒些好,往後樞密院與中書省合議軍務,還要多多仰仗薛大人呢。”
“無妨。”薛桧之仰頭飲下。
白雪霁的目光如蛛絲黏在黎茂和身上,見他與薛桧之敬酒完之後,又轉到另一桌去碰杯,那人有個左頰銅錢大的朱砂胎。
此時,黎茂和突然轉向女席,白雪霁忙垂首攪動冰鎮櫻桃。他慢慢朝這邊走來,陰影籠罩在白雪霁頭頂,她正猶豫要不要擡頭,黎茂和卻留下一聲輕笑後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他剛坐定,便有數名官員朝前。白雪霁假意扭頭與旁人寒暄,實則餘光瞥向那處:圓臉蓄須者配金蟾玉佩,鷹鈎鼻男子扶玄鐵手杖,瘦削老漢拇指戴螭紋翡翠扳,還有個面白無須的始終用左手執杯……
她要記住與黎茂和有交集的人,回去一一查清他們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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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正剛過,庭中貴人們已顯出醉态。
宋璇玑擊掌,“諸位請看天上河漢。”
衆人仰頭望去,數十盞孔明燈正從郡主府後山升起,燈面繪着各色櫻花,與天邊弦月相映成趣。趁滿庭驚歎之際,白雪霁悄然退至餘雲邺身側。
她扯了扯佘雲邺的衣袖,“我有些發悶,想先回去。”
佘雲邺下意識要跟上,“我送你。”
“這麼多人看着呢。”白雪霁笑着将他按回席間,“你可是銀槍郎君,佘家難得赴宴,早走恐惹人非議。”
佘雲邺皺眉不悅,齊遠山過來勾肩戲谑,“日後等好事定,有你小子纏綿的時候,來,随齊叔去見下人。”說罷,将人扯走。
白雪霁晗首作禮,轉身時也見薛桧之正被人纏着飲酒,動作間酒漬濺到月白襕衫上,髒了。
宴會接近尾聲,宋璇玑也并沒有強留。白雪霁出了郡主府,踩上了馬車,當行駛到接口轉角處時,她披上了黑袍悄悄下車,貼着郡主府西邊疾行,而那輛馬車繼續往白宅方向前行。
郡主府後門外有條窄巷,窄巷前處有棵粗脖子的柳樹,白雪霁蹲守在陰影處。
她抱着雙膝,盯着遠處的門,可直到亥時梆聲響起,仍未見有人出來。
莫不是被人絆住了?
白雪霁托腮,想起之前在雲垠村也是有一次薛桧之被蘇小娘鎖在書房,卻還是想辦法翻窗而出,等趕到村口西邊的小溪時,袖子裡還揣着捂化的麥芽糖。
那時的他說:“隻要約好了,刀山火海也會來。”
又過一刻,遠處打更人的燈籠晃得人心焦,白雪霁揪着柳葉的手猛然松開,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提起裙擺狂奔。
轉回郡主府前門,繞過禦街牌坊,陰影裡得見一人正倚着磚牆,月色映得男子面如白玉,可背影卻單薄得似能被夜風吹散。
那小子從小就不愛吃東西,睡眠也不好,這些年聽說被官家到處遣派也沒個安穩日子。酸澀湧上喉頭,白雪霁沖上去從背後環住他的腰,觸手盡是硌人的骨頭。
懷中的身軀驟然僵硬,旋即又放松下來。
“你來了。”薛桧之掌心覆上她手背,身上殘留宴席的淡淡酒氣。
白雪霁猛然捶他後背:“在這兒等,嫌不夠顯眼是不是?我說的是後門,後門!”
在雲垠村的時候,蘇小娘總嫌農家女帶壞她兒子,不讓薛繪之同她來往。白雪霁總是偷偷溜到他家宅子後門等,而薛繪之則偶爾也會到白家正門竹林候着。
薛桧之悶哼着轉身,白雪霁緊張道,“可是打疼了?”
可自己分明沒用力。
話未說完,薛桧之已将她攬入懷中,柔聲道:“不疼,唬你的。”
白雪霁舉起拳頭,可落了下去時又卸了力道,頭頂上傳來輕笑聲,帶着寵溺又帶着欣喜。
野貓突然竄過,吓得白雪霁一哆嗦,腦子頓時清明,掙脫出懷抱,拉着薛繪之鑽進巷尾的青布小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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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車廂内,她将臨州兩年的經曆輕描淡寫帶過,卻絕口不提九阍。這趟渾水,還是别牽扯到他比較好。
薛桧之靜靜聽着,唯有錢七郎的名字出現時,眉頭會微微攏起:錢氏少東家,這人不止是簡單的商貿,朝中有不少官員甚至都為他所用,與他扯上關系,是福是禍說不準。
“雪兒,”薛繪之終是忍不住發問,“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自雪霁一怔,當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敢情崔氏沒告訴桧之自己來過。
她歎了口氣,“我去過,我來臨州的第一天就去青石巷找你了。當時你不在,崔氏賞了我二兩碎銀,就将我趕走了。”
薛桧之指節捏得青白,面色在轎廂昏暗的光線裡愈發沉郁。
“對不起,若早知你來找過我......”
白雪霁搖搖頭,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沒事兒,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嘛~你看我現在有茶坊、有商号,尋常官員見了我,也要稱一聲白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