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霁以茶盞中心為圓心,緩緩加力擊沸,湯花從茶面上升起來,湧起層層珠玑似的細泡,雲霧隐現。
她的動作随意,可整個茶面卻湯花均勻,茶色如凝冰雪,白雪霁閉着眼感受茶香,恍惚間看見玉美人躺在貴妃榻上朝她笑,“小棠兒,點茶如弈棋,七湯見真章,莫急。”
伴随着最後茶湯的注入,滿庭皆驚,銀白沫饽中綻開冰晶似的花朵,遇熱旋轉起來。
孟念君拍手笑道:“月亮!冰花變成月亮了!”
白雪霁停住手中動作,眼波流轉,淡掃衆人,“請諸位含住香糕飲茶。”
宋璇玑含住香糕抿了一口茶,隻覺口中冰涼的花香在瞬間炸開,入口、入喉、舌尖、回甘竟品出了不同的滋味。
她眼底閃過一絲異色,撫掌道:“白娘子茶藝實在精彩絕倫,不知師承何人?”
白雪霁将茶匙輕輕擱在青瓷罐沿,“民女幼時鄰居乃一茶師,得其指點皮毛而已。”
宋璇玑笑道,“白娘子謙虛了,你這叫略懂一二,那全臨州便沒幾個茶博士算會點茶的。”
白雪霁垂首,“郡主這般高看,實在是民女的榮幸。”
“你來臨州不過兩年,白手興家,去年更是創辦的稚女社,收容了數十餘孤女,這般善舉當為臨州典範。”宋璇玑目光掃過滿庭貴婦,繼續道,“諸位若有餘力,也該學學白娘子這濟世胸懷。”
徐心蘭捏着繡帕的手收緊,内心不滿:她幫忙籌辦的賞花宴,如今倒像是這賤商婦的主場。
周遭女眷臉色也沒好多少,紛紛冷眼看向白雪霁。通判夫人卻笑着接過話:“郡主說的是,妾身明日便往稚女社捐二十匹綢緞。”
“孫夫人仁厚。”白雪霁順勢起身拱手,“稚子報下期正要刊載臨安善行錄,不知可否将夫人曆年施粥贈藥的義舉記于其中。”
她故意頓了頓,“當然,莊副使統籌三司得當,大力撥款興修水利,造福一方百姓,這功績也實在偉大。”
莊娘子聞言一愣,其父拱手以禮:“下官分内之事,白娘子過譽了。”
“分内之事做到莊大人這般,實在令人欽佩,更應讓百姓都知曉。”
白雪霁轉向宋璇玑,躬身揖禮道:“民女創立稚女社,實是受了早年郡主為女子興辦義學之舉的感召。郡主,實乃民女心中楷模,照亮了我們這些後輩的道啊。”
她說這話時,語氣中帶着激動和誇張,眼睛睜大,仿佛由衷地被深深打動的模樣。
薛桧之在旁看着,嘴角微微抽動,強忍着笑意。
緊接着,白雪霁又面朝賓客,“在座諸位的善舉,民女早有耳聞,隻是苦于無緣得見。今日承郡主相邀,得以一睹諸位風采,實乃三生有幸。若各位不嫌棄,可否允《稚子報》采訪一二?鄙人定親自登門采風,屆時刊印千份張貼各坊,以揚善舉。”
這一通恭維下來,方才還目露嫉恨的女眷們頓時換了臉色,面露矜持,眼中卻盡是得意。那些官員也很受用,撫須颔首,一副“本官确實很能幹”的架子。
畢竟誰不喜歡自己做好事被誇呢?稚子報風格新穎,如今臨州傳播得正熱,白雪霁主動開口記錄善行,又承諾會刊印出來,讓百姓都知曉,這可是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好名聲啊。
他們紛紛都應允下來,不少女眷幹脆直接圍上來細數自家善行,連宴會前故意刁難白雪霁的莊娘子也變得和顔悅色起來。
一時間,櫻花宴竟變成善事分享會。
宋璇玑看着這場面,唇邊露出興味的笑,這小娘子三言兩語便借勢造勢,倒是比想象中的更機敏,難怪得到了吳家那小子的青睐。
臨州這潭水,總算要更好玩了。
白雪霁在人群中言笑晏晏,餘光瞥見了宋璇玑含笑的雙眼。她心下了然,宋璇玑早知自己這些手段,可并未瞧不上,還反而覺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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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桧之坐在原位,沒有上前,隻是遠遠看着白雪霁。
看着她應對自如,看着她八面玲珑,舌燦蓮花,欣慰之餘,心中卻生出一股難言的不安。
他想起了四年前軍營中那短暫重逢。如今的她,似乎更加成熟,更加遊刃有餘,可也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薛桧之的眼眸黯淡下來,心中五味雜陳。
這時,佘雲邺激動地奔向被衆人簇擁着的白雪霁。
他站在她身旁,毫不掩飾自己的傾慕之情,一臉笑意地看着她,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薛桧之的面色愈發陰鸷,拳手微微握緊,動作間不小心碰落青玉鎮紙,方才題詩的紙飄落在地上。
“大人,你的詞掉了。”
女子的輕喚打斷了薛桧之的思緒。擡頭時,他已換上一貫的溫潤笑意。
不知何時,趙清梧已越席來到他案前,她俯身拾起詩紙,小心翼翼用手帕拂去上面塵灰,臉紅地遞了過去。
薛桧之輕輕搖頭,并未接過詩紙,“此非桧之一人所做,怎敢獨攬所有。”
趙清梧抿了抿唇,将詩紙抱于懷中,聲音細若蚊呐:“那,我可以收藏這詩箋嗎?”
薛桧之含笑,“若娘子不棄,自然可以。”
她定定地望着他,心中如小鹿亂撞,幾乎要跳出胸膛。男子身上那淡淡的墨香傳入鼻端,讓她一陣暈眩,手中不由一松。
懷中詩箋瞬間飄落,趙清梧慌忙去接,繡鞋踩到裙擺踉跄欲倒。
薛桧之虛扶她手肘,“趙娘子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