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父親憤憤不平了好多天。
巴掌聲又響在趙斐的耳邊。
——“你腦子用木頭做的?傻子一樣!但凡你撲過去擋半寸,那‘救駕功臣’牌匾就能放咱家祠堂!”
真好笑。
當時聖上在西圍場,他與父親都在營帳裡,怎麼去“擋半寸”?
強人所難。
“合着我是拿命換的交情?”明桂枝捏碎的瓜子殼簌簌落在《景州漕運志》的封皮上:“我左臂上的疤是拜他所賜?”
“我不知道你何處有疤。” 趙斐冷冷道。
“那我爹失蹤的事,他如何能受益?” 明桂枝愈發茫然。
趙斐唇邊掠過一聲歎息,驚得茶湯裡的倒映都抖了抖。
他有種和蠢人交談才有的煩躁。
不該如此的。
他與“他”有過聰明人之間心有靈犀的暢意。
趙斐忍不住想——若“他”不曾失憶,何須多言?
兩人大概一個眼神就明了。
但趙斐最後還是耐着性子,為“他”揉開、掰碎來說。
他垂目撥弄着青瓷碟裡的堅果,挑出一顆大又亮的榛子,放到茶案正中:“明公之重,豈止在犀甲金印?”
又捏來一顆花生:“趙家。”
一顆栗子:“戶部。”
還有一顆核桃:“銀稅法背後的新政派。”
“全靠我父親來制衡?” 明桂枝心領神會。
趙斐贊許颔首,将榛子推到“他”面前:“明将軍失蹤後,本該你頂上。”
話音未落,窗外驚雷碾過,震得白瓷果盤裡幾顆花生晃晃蕩蕩。
“原來如此,”明桂枝的冷笑混着刺進來雨聲,格外凄清:“所以就有人參他一本,誣陷他通敵賣國!”
茶爐火星“噼啪”炸開,映得趙斐眼底忽明忽暗。
“如今明将軍蒙冤,你受牽連,這制衡的差事……”
他擡眸望向窗外雨幕。
雨絲順着竹簾往下淌,就像諷刺明家屋漏兼逢連夜雨一般。
明桂枝心下澄明:“隻能落在與明家有親、又貴為皇孫的壽王肩上。”
她沉吟片刻,搖頭道:“但是他沒有動機。”
“嗯?”
“如果我父親沒出事,他還能有個掌兵的舅舅。”
“确實。”
趙斐眉目漸舒展,頓覺銅爐炭火比往日灼亮三分,指尖下意識沿着茶盞口畫了個圈。
他有點後悔沒有早點和“他”熟絡。
“他”對《白虎通義》會不會有和自己一樣的見解?
假如他們一起讨論《平準書》,會不會有更多有趣的看法?
窗外的雨也沒有似乎那麼惱人了——
如果,他是說如果……
他和“他”那時也恰逢下雨天,“他”會作怎樣的詩?
方靖剝開一顆花生,一邊吃一邊問道:“你昏迷醒來的時候,附近有沒有什麼可能是兇手的物件?”
“是有一件,” 明桂枝從香囊裡掏出一截白玉,攤到手心展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把它含在舌底。”
帶雨的暮色透過格窗棂斜劈進來。
明桂枝掌心的白玉泛起血絲似的微光。
那物件不過一節手指長,雕着三股虬結的枝桠,倒像被掐斷的半截龍爪,又似一小截枝丫。
方靖正想拿起來瞧,忽想起“他”說是含在舌底,手指生生頓住。
“洗過的,我洗過了。”
方靖這才拿在手裡,側過來側過去看。
半晌,搖着頭便遞給趙斐。
“會不會是從什麼地方掰斷的?” 方靖問。
趙斐笃定:“不會,斷口很圓潤。”——那斷口處仿佛裹着層渾圓的包漿,像被人撚在指尖磋磨過千百個長夜。
“沒有洞口,不能穿繩、挂鈎,它應該不是首飾。” 明桂枝分析。
“珊瑚?” 趙斐忽道。
明桂枝颔首:“我也覺得像珊瑚。”
三人又胡亂猜測一番,始終毫無頭緒。
銅爐裡殘香折了腰,雨腳漸漸換了鼓點。
撇到銅鈴上,叮叮當當砸碎滿船寂寥。
方靖悠悠賞雨:“德州驿站的茴香豆煮得極好,不知明日能不能趕到。”話音纏着水汽往梁上爬,在窗沿處凝成霜。
“我更想吃煨芋頭。” 明桂枝緊了緊披風,呵着氣暖手。
她又問趙斐:“你呢,想吃什麼?”
“我想寫詩。”
“啊?”
趙斐的視線從雨幕裡抽回時,似恍然從一個夢中醒來。
他問明桂枝:“這樣的雨天,你會作怎樣的詩。”
“我有失魂症,你忘了?”
“嗯,是差點忘了。” 他趕忙轉過頭,不願“他”窺探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落。
“不過……”
“不過什麼?”
“我有個故事,講一個女子在這樣的滂沱大雨天,去找她抛棄妻女的父親要銀兩……”
“我沒興趣。” 趙斐說得斬釘截鐵。
倒是方靖瞪亮了眼睛:“願聞其詳,願聞其詳!”
在娓娓故事聲裡,雨珠漸漸緩了些。
銅雀熏爐的孔隙溢出最後一絲沉香,融在雨霧迷蒙中。
……
壽王府。
東苑的書房裡,經史子集、百家言論,縣志、還有大量的兵書。
一堆一堆,一疊一疊,築成高且厚的牆。
檀木屏風後漏出一縷沉香。
銅雀銜枝熏籠裡,灰白香屑緩緩坍縮。
蟹殼青色的窗紗垂到書案前,被暮春的晚風揉出深淺褶皺。
羊脂白玉小鹿立在堆疊如小山丘的奏折旁。
缺角的創口泛着幽光,像一汪始終未凝固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