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昆玉目光柔得能把人溺沉:“更何況,趙允書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替代,我心裡……”
松脂香氣混着後半句,被明郎咽回喉間。
趙斐忍不住笑出聲。
他蓦然撲進明郎懷中。
指尖戳向那人心口,茜色披帛掃落一地松針。
“呆子,你還未發現麼,我就是趙允書,趙允書就是我!”
明桂枝怔忡間,他已踮腳咬上對方喉結。
松塔“啪嗒”墜地,陸續驚起灰雀。
山風漸漸轉柔,卷着兩人發絲纏上松枝。
明昆玉指尖觸到趙斐耳垂金環,冰得縮了縮,反被他捉住按在心口。
“你之前問我,‘耳上有沒有環痕’……” 他嬌俏一笑:“這回,你可看真切了?”
話音沒入對方唇齒間,比松針上的露水還輕。
“嗯……”明郎吻他耳垂:“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
日影漸漸西斜。
松針鋪成的青氈上,趙斐披着明昆玉的黛色衣衫,默默數雲絮。
兩隻灰雀歪頭瞅他們交纏的發梢。
明郎攏了攏他的領口,對着殘陽細看那些淡紅印子,經霞光一染,像為他蓋了滿身的相思章。
松影斜切過明昆玉脊背時,林間驚起寒鴉。
趙斐襟口的海棠扣崩落一顆。
滾進枯葉堆裡,恰被烏皮靴碾過。
一擡眼,竟看見趙廓袍角的猛虎,張着金線繡的利齒。
“好個狀元郎!”
馬鞭破空聲比話音先至,明郎未着上衣,肋骨處瞬間腫起紫痕。
趙斐撲過去擋,發間步搖卻被他父親攥住,生生扯下半绺青絲。
施氏帶着家丁、婆子追來,翡翠耳墜晃得厲害:“老爺仔細手疼!”
話音未落,趙斐左頰已印上五道指痕——火辣辣地疼,比耳垂金珰還燙人。
明昆玉嘴角滲血,撐着身邊松樹:“趙大人,我對允書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望您成全!”
“成全?你不知道你我兩家是世仇!” 趙廓一拳捶得明郎吐血:“你偏要誘騙我女兒,其心可誅!”
說罷,他擡了擡手,幾個家丁猛地把明郎按進泥裡。
黛色衣衫浸着松脂與血,仿佛打翻靛青染料缸。
趙廓踢開染血的松塔,金絲履碾着趙斐散落的珠钗。
他對明昆玉狠狠道:“三日後,西郊馬場,你我決一死戰!”
轎簾落下前,趙斐望見明郎趴在塵土裡,摸索什麼——是他那粒海棠扣。
它被明郎攥進掌心,吻了又吻。
……
轎簾縫隙漏進殘陽。
“西郊馬場……決一死戰?”
車轱辘碾過青石闆,碾碎趙斐的低語。
他心裡納悶——甯朝什麼時候有這樣的傳統?
再說,按父親的性情,他難道不是該立即動筆,參明世禮一本,告他教子無方?
更何況,父親又不是武官,明郎卻年輕力壯,他不一定打得過呢。
“喝了它吧。”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趙斐一回神,發現自己在趙府繡樓裡。
眼前人竟是方靖!
琉璃藥瓶在他掌心泛着幽藍。
“方仲安?” 趙斐訝異:“我認識你?”
如果他不曾去杭州,他不該識得方靖。
“如果你不認識我,你怎麼知道我是方仲安?”
“有道理。”
“如果我不認識你,我怎會把如此貴重的藥給你?”
“是什麼藥?”
趙斐端詳那藥瓶,那藍藍幽光散發詭異氣息。
方靖道:“假死藥。”
“哦?”
“喝了它,你會假死三天,你父親必定追悔莫及,屆時你醒來,他絕對會允許你倆成親。”
趙斐皺着眉。
總覺得眼前這情形,他在哪處見過或者聽過。
“萬一,明郎真以為我真死了呢?”他想到明郎滿身泥塵地找他的海棠扣,那慘慘戚戚的模樣。
“他為我殉情那怎辦?”
“放心,有我。”
眼前人話少,不似他夢裡的方靖唠叨,感覺更可靠。
趙斐接過琉璃瓶,仰首一灌。
濃稠藥汁滑進喉管,燒灼他所有器官。
刹那間,無邊的黑暗侵襲。
他墜入深深睡意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方靖忽高忽低的嗚咽。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明郎的額頭正抵在他心口。
匕首從前胸貫穿至後背,血浸透靛藍衣料,凝成黑紫色硬痂。
趙斐艱難喘息。
手懸在半空,抖得厲害,五指關節泛着青白。
指尖觸到明昆玉鼻下時,涼意順着血脈,凍住五髒六腑。
連窗外春蟬都噤了聲。
他猛地抽回手,指甲在明郎蒼白的皮膚上刮出紅痕。
像胭脂蹭髒了雪地。
想吸氣,肋骨卻被死死箍住,胸口悶得發疼。
耳畔嗡嗡作響。
明郎衣襟上的血漬分明已經凝固,此刻卻在他視線裡暈成黑斑。
一漲一縮,不斷擠壓着他眼球。
“我不過去了一趟窯灣鎮,買了幾埕綠豆燒......”
方靖哭得滿臉眼淚鼻涕:“一回來……就見他在你棺前自戕......”
趙斐突然嗆出滿口藥汁,苦得發腥。
懷中人袖口滑下一道金光,是他那日跌落松林的海棠扣。
“明郎!”
嘶喊聲震落梁間積灰。
趙斐猛然坐起。
冷汗浸透中衣,緊緊黏在他脊背上。
他盯着艙頂橫梁發怔。
耳畔真真切切響着船工号子,運河水的腥氣湧進舷窗。
趙斐猛地翻身坐起,指甲掐進掌心——疼的,火辣辣的疼。
太好了,是夢。
隻是夢。
晨光爬上灰青色的綢褥。
趙斐搭在膝頭的手指突然一蜷。
心裡徒然震驚。
他猛地并緊雙腿,後腰抵向艙壁。
那力道極大,似要把自己嵌進木紋裡。
不,不好……
是糟糕才對!
心口突突跳動,比船頭破浪聲還急。
耳膜被心跳震得發麻。
他盯着矮幾上半盞冷茶,仿佛茶水泛起漣漪,跟着心口起伏的節奏打轉,一圈套着一圈,絞得人喉頭發緊。
此時此刻,趙斐竟覺得比夢裡明昆玉死時更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