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天還靛青着。
運河像一汪凝固的墨,稠稠地結着霧氣。
船工們的鼾聲在艙底打着轉兒,偶爾漏出一兩聲,和應着魚兒的吐泡節拍。
船舷邊,一隻織女銀鷗立在桅杆上打盹。
它腦袋縮進翅膀,似一球灰撲撲的絨團子。
趙斐懷裡的鴉色布團沉甸甸。
裡頭包着玄鐵鎮紙,棱角硌得他肋骨生疼。
那鎮紙原是壓公文用的。
如今,成了替他湮滅罪證的幫兇。
布角一松,衣物與床單裹着鐵疙瘩“咚”地栽進河裡。
驚得織女銀鷗炸開羽毛,嘩喇喇劃着水飛走。
趙斐耳尖燒紅,直愣愣盯着水面。
布團隐約有污漬暈開,像誰用飽蘸墨汁的筆尖戳破宣紙。
濁色絲絲縷縷洇散,泛出詭豔紋路。
水氣混着霧霭,麝香的甜腥氣味蔓延,蓦地湧入他鼻腔。
霧氣漫過眼皮,那污漬恍惚間化作人形,黛色衣衫松松垮垮地浮沉着,襟口别着一粒海棠扣,紅得滴血。
岸邊傳來梆子聲,趙斐猛地一激靈,卻見漣漪早散盡了。
河面隻剩霧霭搓成的細紗,虛虛掩着,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
……
彼時,豫東書院的暖閣總在申時氤氲着躁動。
“我家嬷嬷說……”王禦史家的二郎壓低聲線,“說這初次的物什要在正午燒掉,防着精怪竊了元陽去。” 話尾濺起一陣窸窣低笑,混着茶盞磕碰的脆響。
刑部陳侍郎的侄兒忽然探身,衣襟掃翻筆架。
“我初次‘那個’的次日,我娘就遣來個揚州丫頭,”他挑了挑眉,“那腰肢比柳條還軟,咬人似奶貓磨牙……昨晚教她作畫,足足‘畫’到了三更才……”
“嗤,你那是沒嘗過胡姬的辣勁兒!”鄭祭酒家的小公子抖開鎏金折扇,“上月我舅舅送了個波斯舞姬,那冰肌勝雪,滑得似羊油凝的……”他舌尖頂開一粒鹽津棗,“咬着半生不熟的漢話……什麼‘郎君’、什麼‘官人’……害得我告了三四天病假……”
廊外老槐飄絮,白茫茫一片,像要掩去這滿室的不堪入耳。
石階青苔斑駁。
趙斐沉着臉往西走時,後頭暖閣裡的哄笑還追着耳根子——韓家五郎正拿筆杆比劃什麼,窗紗上投出歪扭、顫動的影子。
他慣常躲去西南角的竹林。
石階盡處有座廢亭,匾上本有“聽篁”二字,卻早叫藤蔓啃去大半。
亭中石案鋪滿算紙,明桂枝總在斜倚斑竹疾書。
聽到腳步聲,“他”每每擡頭望來,眼風比竹影還淡,像早料定會有人來。
竹影總在酉時切進廢亭,将石案剖成陰陽兩半。“他”慣常踞在陰面,在宣紙上勾畫些古怪符咒——三角套着圓,直線切出銳角,如同老道畫的鎮妖符。
趙斐隔着竹簾偷觑,常疑心那些圖形會活過來。
有一回,他見明桂枝畫了個規整六邊形,筆鋒一轉,标上蝌蚪似的文字。
風掠過竹梢,偶爾飄落幾頁,被風卷到趙斐腳邊。
他拾起來細看,見某張畫着方中嵌圓,露出半幅星鬥陣——圓規軌迹疊着算籌,似把漫天星宿都鎖進方寸之間。
卻有天,“他”遺下其中一本書。
竹影篩下碎金,趙斐指尖撫過那本藍布封皮。
他掀開扉頁便怔住——滿紙彎鈎似的字符,好像螞蟻跳着胡旋舞。
插圖上,直線切圓如快刀剖橘,露出等分的橘瓣,每瓣都标着蝌蚪文,恍若龜甲上的灼裂。
不知何故,比同窗們私下傳閱的《勝蓬萊》還誘惑人。
風掠過竹林,書頁沙沙翻動。
他恍惚瞧見明桂枝執筆勾畫這些符咒的模樣——睫羽垂成簾,遮住眼底星子。
那個午後,趙斐幾乎逛遍全京城。
胡商卸下駱駝鞍,波斯牙人咂着葡萄酒,呂宋來的老丈在給豆蔻稱重。
趙斐攥着書角挨攤問,直問西市到最後的攤子,才有個大食藥商眯眼認出來:“《幾何原本》,這是極西古國大夏的智者所著,譯成大食文,又轉漢話……”藥商指甲縫有根藏紅花,落在書頁,“小郎君要譯本?得等秋風來。”
秋雨打濕青石闆那日,黃麻紙包着的譯本終于遞到手中。
趙斐蜷在祠堂耳房,就着長明燈啃讀。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定理首先躍入眼——世間情絲萬千,最幹淨的本是這般筆直利落。
他漸漸品出趣味,揣着炭條蹲地,在石闆地上畫輔助線。
暮鼓聲中,他抱膝望月,想着明桂枝是否也這般推算過星軌。
某夜解出球體積公式,喜得踢翻洗筆缸,墨汁潑了滿牆,像幅狂草寫的歡喜禅。
暖閣裡的笑聲再飄來時,趙斐正在驗證歐幾裡得的第五個公理。
王公子探進半個身子喚他,卻見滿地算紙如雪。
趙斐鬓角沾墨猶不自知,隻顧對着虛空比劃:“一條線段與兩條直線相交……在某一側的内角和,小于兩直角和……在内角和小于兩直角和的一側……”
那癡态唬得纨绔們讪讪退去,如被符咒吓走的魍魉。
廢亭裡,他又與明桂枝撞見。
趙斐摸向懷中譯本,欲言又止。
天知道他多想與“他”探讨歐幾裡得的智慧!
一擡眼,窺見那人的案頭換了新書。
羊皮封面的古籍,燙印的三角與圓泛着光。
他佯裝不經意瞥見,指尖在掌心臨摹那異域文字。
午後西市,趙斐抽出疊銀票。
大食藥商眸光一閃,從腌臜羊皮卷裡掏出油布包:“小郎君要的《圓錐曲線論》,兩月前才運到杭州,一共兩本……大食文那本上旬賣了,恰好剩下這譯本的……”
月光漏過駝毛氈帳,照見封面的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