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斐問他:“買走大食原典的人,是不是穿黛色衣衫?”
“嗯,戴着玉冠,比你略矮一些。”藥商數着銀票頭也不擡,“說要配齊阿波羅尼奧斯的全套著作。”
趙斐心頭蓦然一熱。
為這妙不可言的緣分。
竹影在石案上爬過春去秋來,明桂枝的案角總有新書,封面烙着各種古怪紋樣。
有時是持劍的哲人,有時是纏蛇的權杖。
有時是西域的天平,有時是密集的星圖。
趙斐總悄悄在心裡臨摹書名。
待一散學,便去西市尋大食藥商。
藥商的漢語極好,不時咒罵遠在泉州、廣州的季風。
見趙斐來,他掀開氈毯,露出泛黃的典籍:“《光學》要等三月,船困在占城了……《天文大集》倒是新到,可你得用最上等的絲綢換。”
沒有人喜歡被坐地起價。
趙斐皺了皺眉。
藥商看他不悅,笑道:“小郎君可知?這些個大夏典籍,還得數黑衣大食的哈裡發馬蒙最癡——當年他在巴格達建智慧宮,發派使臣到君士坦丁堡,是拿等重黃金,去換托勒密智者的手稿……波斯人譯完大夏文,亞述人哈查吉再轉譯大食文,最後還要經星象官校驗數字——光這卷書就耗了三年七個月!”
這般說來,倒是不虧。
最後,他用三十匹織金羅,換來整套的托勒密著作譯本。
雨季漫着黴味,趙斐腋下夾着新淘換的《氣象學》,踩過青苔進了廢亭。
石案上青苔又厚了三分,明桂枝那本《動物志》倒扣着,裡頭還夾着片曬幹的竹葉。
那大食藥商給的油紙包,總帶着胡椒味兒。
這回是《論浮體》,漢譯本比大食原典遲了二十日。
趙斐盤腿坐在石凳上,瞥見明桂枝凝神細讀,左手捏着枚缺角的芙蓉花書簽——和上個月夾在《論球和圓柱》裡的那枚一模一樣。
暖閣飄來王公子們的哄笑,裹着酒氣撞在竹簾上。
明桂枝忽而起身,黛色襕衫掃落筆墨,正巧滾到趙斐新鋪的演算紙邊。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指尖将觸未觸時,書院晚鐘響了。
趙斐縮回手,把亞裡士多德的經典翻得嘩嘩響。
明桂枝袍角輕揚,早已撿了筆墨離去。
廢亭東北角兩摞書,漢譯本摞得齊整,大食原典總歪歪斜斜。
暴雨淋濕了《形而上學》的書脊,趙斐用漿糊粘了好幾遍,順手把明桂枝那本脫線的《工具論》也糊了糊。
暮色染透竹簾時,趙斐摸出簇新的桂花書簽,夾在《論靈魂》的大食原典裡。
午後,竹簾被風掀起。
明桂枝的黛色衣袖掃過書頁,那桂花簽泛着幽香。
暖閣方向又爆出陣陣狎笑。
韓家小世子在吟“一枝紅豔露凝香”,陳家公子擊盞唱和。
酒氣腌透半座書院。
趙斐忽然慶幸這滿亭書香如盾,連帶着宿敵翻書的沙沙聲,都成了抵禦腌臜的城防。
……
午時,船廳。
八仙桌上擱着兩碗蝦籽面,瓷碟裡碼了腌脆瓜。
方靖擤鼻涕的動靜驚飛窗外水鳥。
“假死藥豈能亂用!那羅密歐但凡多問一句……”
趙斐長歎一口氣。
光怪陸離的夢,一下子從腦海深處漫上來。
定是昨晚聽了明昆玉說的,那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所以夢裡一下子決鬥,一下子假死……
“嘭!”
方靖紅着眼眶拍桌子:“都怪那勞道長!這老東西定是吃醉酒,誤了時辰!”
“嗯……”
“難道不是?他要是及時送信,羅密歐何至于自戕?淨耽誤事!”
趙斐挑起一箸面,熱氣熏疼了眼。
想起夢裡的方靖一臉無辜——“我不過去了一趟窯灣鎮,買了幾埕綠豆燒”……
他喉頭一緊,冷聲道:“哦,你也知道會耽誤事。”
方靖把腌脆瓜嚼得咯吱響,渾不覺趙斐指節已攥得發白:“不行!等下昆玉他醒了,我立馬讓他改了這殉情結尾,我要羅密歐與朱麗葉雙宿雙栖、生兒育女!”
雙宿雙栖,生兒育女……
蝦籽面在碗裡坨成團。
趙斐盯着面湯浮油。
昨夜夢裡餘溫突然漫上舌尖——他耳垂的涼,松脂混血腥的澀,唇齒間的燙。
他第一次的“那個”,竟是因為夢見“他”……
“不行!” 趙斐猛地起身,一拍桌子。
那面碗震得旋了旋。
“不能改結局?” 方靖怔怔問他。
“不是。”
“那是……?”
“我要他娶我二妹,” 趙斐瞳仁微顫:“無論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