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曾又驚又喜地輕聲一笑,心道:“何止是認識,你滿月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她不由得細細打量起這名為雲戈的少年,有些感慨,那五大三粗像個活張飛一樣的迦若将軍竟能生出這般秀氣的兒子,他娘親該是個怎樣的大美人。
她沒見過雲戈的母親,在那征戰頻繁的幾年,身為七大将軍之一的迦若将軍帶領羌人,與安甯軍一起橫掃西南戰場,雲戈的母親在後方嘔心瀝血,身體承受不住,生下雲戈沒幾天便撒手人寰。
據說,迦若将軍隻來得及回來在愛妻墓前上了幾炷香,連淚都沒來得及流,便又匆匆奔赴了前線,再未歸家。
兩年後,待他葬身沙場,才得以魂歸故裡。
按照羌人的習俗,即使雲戈這孩子沒爹沒娘,外族人也是沒權力照看的,顧曾也隻見過他那一面。想不到多年過去,世事變遷,昭羌早已再次反目成仇,她卻在此處得遇故人。
雲戈的姐姐墨月比顧曾還長個幾歲,從小便是個不愛說話、癡迷古籍的娴靜姑娘,竟然孤身一人走出了這蝴蝶谷羌寨?
顧曾撫平不甯的心緒,沒接雲戈的問題,隻說:“墨月,長得像你,我記住了,定會盡力幫你尋她。”
雲戈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謝謝,姐姐。”
程彧看得出顧曾心裡在意得緊,說道:“阿曾,你放心,我也會在京城留意此人。”
“多謝二公子。”顧曾對他微微欠身,“雲戈,帶我去見見你們長老。”
雲戈搖頭:“不行,會死。”
顧曾重重呼出一口氣,看着眼前這懵懂的少年,又想起離家出走的墨月,一時悲憤交加,心道:“若非他們兩個在這裡過得不開心,又為何要千方百計出去?雲戈這孩子,更是連中原話都說不利落。他爹爹一心想要維護羌族與大昭的和平,若見到自己兒子終此一生受困于此,又該作何感受?”
迦若将軍是顧曾她爹的手下、好兄弟,也是她眼中的好叔叔、大英雄。上将軍可以不做,功名利祿皆可不要,但是故人之子,必須管!
顧曾面沉似水:“我同他交涉,我會帶你走,相信我。”
雲戈視線撇到一旁的小野花,低聲道:“神女,才行。”
什麼神女?神女能做什麼?
顧曾被他說得雲裡霧繞的,沒想到過他這關還要費這般口舌,當下大手一揮,豪邁笑道:“神女?我就是。還不帶我去?”
程彧“噗嗤”一笑,挨了她惡狠狠的一個白眼。
“你,不騙我?”雲戈瞳孔發顫,得到顧曾心虛的首肯後,他想必終是心動,旋身踏入那山洞,偏了偏頭,“跟緊。”
話雖如此,但他跑起來就像腳下踩了風火輪,顧曾又得照顧半死不活的程二公子,不過瞬息之間,已尋不到雲戈的影蹤。
顧曾無奈心道:“這孩子……放在鑄光軍裡估計得被人揍死。”
好在腳下隻有一條路,她隻需攙着程彧慢慢走便是。
這山洞其實應當算個山澗,隻是上方被碎石掩蓋,才形成了一條狹窄的洞窟,内裡伸手不見五指,愈往裡走腐臭味愈重。
他們腳下時軟時硬,“石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顧曾有好幾次都差點被絆倒。她有些慶幸這裡沒有光亮,生怕一低頭就看到個舌頭拔長的人臉盯着她。
眼前逐漸出現一團眩目的白光,不遠處有滴滴答答的聲音傳來。
她還以為出口就在前方,心中大喜,走近定睛一看,登時由喜轉駭。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震懾來人,這些羌人在山洞頂部倒挂了成片的屍體,先是零星幾個,愈往深處,人影愈是密集。
幾盞幽幽的長明燈明暗不定地閃爍,放眼望去,前方五十步遠已是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頭,有幾個楚人許是剛死沒幾個時辰,垂下來的頭發上還在緩緩向下滲着血。
酸腐與腥甜交織的黏稠惡臭迎面撲來,程彧手刃過活人,濺得過滿身血,但這輩子還沒見到過這種場面,實在是難以定神,面色不佳地伏在了顧曾肩上:“阿阿曾……對不住,有點惡心……”
顧曾深知,若非自己打小就在血雨腥風中長大,怕是現在不會比他好過。何況程彧剛敷了藥,身子是麻的,所聽所感會遠比平時敏銳,她理應多關照他些。
“别怕,閉眼。”她難得柔和地牽起他的手,領着他緩緩向前。
二人一步一挪走過屍林,已出了一身薄汗。
顧曾微微舒了口氣,松開手:“好了,可以睜開……等等!”
但為時已晚,程彧睜開眼,正對上眼前三尺處一個死不瞑目的大哥。那位仁兄的半張臉已然爛掉,一團蛆蟲正在歡快地啃噬他的眼球。
程彧淡定地扯了扯唇角,将頭靠回了顧曾肩上。
顧曾環住他的腰,半是安撫半是欣慰:“還好還好,二公子膽識過人。”
“那當……”程彧在她肩頭點了點頭,然後,吐了。
吐了她滿懷。
“……”這種時候,顧曾反倒釋然了,幹脆心一橫,拔出刀便沖着前方一頓胡亂劈砍,二十幾刀下去,滿頂的人影被她大卸八塊清了個幹淨。
她又忙活半天,從死人堆裡清了條路出來,終于抖掉滿身污血,揚聲笑了笑:“還怕麼?”
程彧一愣:“什、什麼?”
顧曾無奈瞧他一眼:“現在頭頂都幹淨了,二公子該不害怕了罷?”
她既沒怨他,也沒嫌他,還反倒這般照顧他。
程彧出神了許久,穿過她開辟的那條路走到她面前,失心瘋了般,擡手把她鼻尖上的一粒混着血的汗珠抹去,呢喃道:“嗯,不怕了。”
顧曾沖他笑笑,揚了揚眉梢:“那繼續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