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雲戈關切望來,“哭了?”
顧曾立即旋過身去,她何止是“哭了”,此刻的她簡直是淚如雨下,偏偏她又說不上來自己為何要哭,隻覺壓制在心底許久的七情六欲仿佛尋到了一扇逃出生天的大門,就奔着那亮光洶湧地噴薄而出,她再也克制不住。
見她躲着自己,雲戈隻好不情願地扯了扯程彧的袖子,重複道:“姐姐,哭了。”
程彧恍若未聞,隻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壁畫,啧啧道:“丹青妙筆,大家,絕對是大家!”
雲戈又急又氣,雪白的臉上透出一絲愠怒帶來的血色,大聲道:“壞人!姐……唔……”
程彧揚起胳膊,勾肩搭背似地别過他那瘦削的小身闆,一把摟住他的嘴,口中嬉笑道:“小孩兒,你會不會蹴鞠?”
他不怎麼幹淨的掌心在雲戈白淨的臉上抹來抹去,給他印上了一團淩亂的手印。
雲戈長在羌寨,别說會不會了,連“蹴鞠”這兩個字都沒聽說過。他心智仍如稚子,叫程彧這一逗,立刻便分了心神,不解道:“是什麼?”
“一個好玩的東西,”程彧露出一個得逞的壞笑,壓在他耳畔悄聲道,“小爺我稱霸京城,等帶你出去,我教你。”
雲戈略顯遲疑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怎麼相信他的話。于他而言,大概沒有什麼比在野林子裡亂竄更好玩的了。
當下寂然無聲,程彧趁機偷瞄了眼顧曾,見她已然止了眼淚,隻是眼眶一周仍是紅的,似乎猶在撫平心緒,便繼續大言不慚地扯淡:“京城裡有個靖安閣,還有個皇帝,皇帝你知道罷?”
雲戈搖頭。
“就是話本裡動不動就要砍人腦袋的那位。”程彧解釋道,“他一過節就喜歡在靖安閣興辦各種比賽,那些個世家子們都争着搶着要在這種時候出風頭,你可知為何?”
雲戈又搖頭。
“哎呀,笨。”程彧輕輕彈他個腦瓜崩,又忽然意識到他許是還沒到年紀,咳了兩聲掩飾道,“因為會有姑娘們來看呀,興許就相中了哪家世子又或是看重了哪家的官大……咳咳,總之,為了結親。”
雲戈話不多,但很會抓重點:“‘結親’?你也是?”
程彧猛地被他噎了這一口,滞了一滞,朗聲道:“這不重要!總之,不論是蹴鞠,還是打馬毬,小爺我在全京城一騎絕塵、無人可以匹敵。我這手出神入化的功夫,以後就傳給你,我也算是咳咳,後繼有人了。”
“我,結親?”雲戈剛學會一個新詞,正用得不亦樂乎。
“都說了不是了!”程彧抓耳撓腮,臉漲得彤紅,“你這逆徒,怎得一天到晚就想這些?還想不想學師父我的絕技了?你若再如此本心放蕩,師父我便不傳你藝了。”
雲戈“噢”了一聲,似乎在說,本來他也沒想學。
程彧擡了擡眉,正欲開口,肩上突然一緊,顧曾在他身後笑道:“二公子風流蘊藉,京城定有不少姑娘對你傾心已久罷?”
“那是自然。”程彧想都沒想,張口便答,“每年上巳和七夕,朝我丢鮮花和手帕的小娘子那可是……”
他話頭生生止住,回頭淺淺一笑,已在心裡扇了自己幾個大耳光:“阿曾你怎麼偷聽……”
“怕你帶壞小孩兒。”顧曾知道的關于程二公子名動京城的故事說不準比程彧本人知道的還多,聽到這些也不為所動。
她掀了掀眼皮,把飽受摧殘的雲戈從他懷裡拉出來: “走罷,找你們長老去。”
雲戈如獲大釋地點點頭,正要邁腿,顧曾猛地喝道:“慢慢走,不許跑。”
“噢。”雲戈一下便蔫了,垂頭喪氣地走到二人身側。
他帶着二人從一間隐蔽的洞口鑽出,在蛛網般密布的洞窟中左拐右繞,沒過一會,顧曾這個昔日的堪輿師就被繞暈了方向。
這些洞隐埋在整座山巒之下,幾人先前來到的那間大石室不過是角落裡的九牛一毛。它們大小不一,但長得幾乎全然一緻,從洞口望入,每間都能看到不少布滿灰塵與蛛絲的枯骨,想來是十二年前被困于此的大昭士兵。
最先路過這些洞口時,顧曾還合十拜了拜,但到後來,這樣的山洞實在是太多,拜也拜不過來,便隻好專心跟着雲戈走迷宮。
直到抵不住倦意,三人才尋了處還算寬敞的甬道湊合了一夜。
醒來後,顧曾詢問雲戈還有多遠,雲戈稍加思忖,比出兩根手指。
程彧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隻剩兩成了。”
顧曾看雲戈滿臉疑雲,弱弱試探了句:“你不會想說,隻走了兩成罷?”
雲戈點點頭,程二公子差點當場背過氣去。
三人不見日月地趕路,不知疲倦,但前路仿佛茫茫無盡,永遠都走不完。就當顧曾覺得要困死在這裡時,腳下的羊腸小道陡然轉過一個急彎,前方倏地亮起了一道天光。
她隻覺這輩子都沒見過這般絢麗奪目的……白光。
那亮光是從一個小孔射入的,雲戈透過那小孔朝外看了看,确認四下無人,便用力推動石壁,吱呀一聲,石壁上露出一扇狹窄的石門,昏暗的小徑霎時天光大明。
眼前便是這萬窟之山的出口。
顧曾回頭望去,方才走過的這條阒靜幽深的小道無盡延伸至黑暗中,無聲無息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又看了看雲戈,不由得心道:“這孩子天資聰穎,膽識過人,竟能記清一路走來這幾千條岔口,假以時日,必是大才。”
她花了許久才适應這刺目的白晝,稍許偏頭揉了揉眼角,睜眼正看到一縷晨曦落在程彧臉上。他神色疲憊,面上柔情卻不減,唇角挂着一絲淡淡的笑,眼中明亮如摘了把星子。
折騰了這麼久,此人居然還能如此超凡脫俗。
顧曾偷偷聳了聳眉梢,心道:“二公子人不靠譜,模樣倒是挺令人信服的。”
整個羌寨山環水抱,樹木參天,松影入湖,霧雲伸手可觸,俨然一座隐于西南大山中的世外桃源。
此處屋舍林立,皆是些錯落有緻的平頂,每家每戶的房頂上都放着白英石,似乎是為了侍奉五神君。戶外大門左側大都立了個石敢當,神情或肅穆或扭曲到惹人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