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雪山山腳下的幾縷青煙透過晨霧,袅袅而升,幾幢古銅色的碉樓更是灼人眼球,它們依山而建,高者竟有十餘丈,想來是作為戰備防禦之用。
程彧長長吸了一大口清新的霧氣,笑道:“你們羌人當真會挑地方,這裡山清水秀,望之即忘憂。”
雲戈不領情,用力扯了扯他衣角:“壞人,噓。”
程彧嘴角僵了僵:這孩子有完沒完了?認識了這麼久,怎麼他還是壞人?
他順着雲戈手指方向望去,不遠處有幾戶飄着炊煙的人家,清晨時分,想是主人已起床用膳。
三人為了不驚動其餘人,便由雲戈帶路,自一片竹林後方悄悄穿行,期間果然見到不少全副武裝巡邏的羌族士兵。
顧曾心裡一驚,這羌寨如此偏僻,又并非在與外族作戰,羌人卻仍時時刻刻如臨大敵,光這骁勇之氣就強過大昭正規的安甯軍不知多少倍。西南之亂,如今看來實則是無可避免的,隻是早亂晚亂的事罷了。
雲戈終于帶着二人繞到一間簡陋的竹屋旁,松了口氣:“家,到了。”
此處幽篁溪鳴,竹屋立于溪水畔,門口的石桌上堆着三兩杯盞。石桌的一側仰躺着一個白發老妪,不聲不響的,已然雙目迷離,醉态盡顯。
程彧輕笑一聲:“這老夫人好自在,一大早就醉得這麼不省人事,真羨煞旁人。”
雲戈眼中浮出不悅,輕巧地躍到老者身旁,搖晃着她的胳膊喚了兩聲。老妪擺了擺手,口中混罵了一句不知什麼,連眼都沒屑于睜開。
雲戈歎了口氣,拿起石桌上一個巴掌大的長身青瓷瓶,打開了瓶口。
一條黑亮的小蛇随即探出,蜿蜒地爬上了老者的手背,待找準穴位後,猛地張開了口,露出兩顆尖利雪亮的獠牙。
程彧“嘶”了一聲,趕緊别開了眼。
老者“嗷嗚”一聲慘嚎中,顧曾挑了挑眉,看向程彧:“二公子現在還羨慕麼?”
程彧忙擺手:“不敢了不敢了,家裡有這麼個白眼狼孩子,辛酸都酸不過來了,怎還敢羨慕……”
那老妪暴跳如雷地跳起,一把把那小蛇從她血淋淋的胳膊上扯下來塞回瓶中,指着雲戈的鼻子一番龇牙咧嘴,适才的醉态已然盡消,精神矍铄得很。
雖然顧曾沒聽懂,但她猜測說的無外乎是“打死你個小兔崽子”之類的不痛不癢的話,因為這老妪隻是在罵,張牙舞爪半天,手掌也沒舍得挨雲戈的身子一下。
她罵了好半天,雲戈也面無表情地聽了好半天,四下寂然後,才指了指顧曾二人,說道:“客人。”
老者吃了一驚,堪堪回過神來,圍着二人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眼中頗為警戒,說道:“不知閣下是何處來的客人,可否報上名号?”
這下輪到顧曾吃驚了,這老妪竟會說大昭的中原話,且比雲戈流利得多。
老妪身形小巧、鶴發童顔,身穿了件繡得滿滿當當的褶裙,不在叫罵時聲音滄桑沉靜,頗有世外高人之感,不容小觑。
程彧率先應聲道:“在下程彧,字容與,乃是大昭察汗吐蕃南楚龜茲公認的在世第一美男子。”
這人又在信口開河,顧曾有點想把他打死。
果然,老妪漠然道:“程容與?沒聽說過。第一美男子不是姜冕殿下麼?”
程彧本就沒打算她能正眼看自己,也不以為忤,把顧曾推上前半步,笑道:“無妨無妨,那說說她罷,她啊,那可是鼎鼎大名,你肯定知道,她可是你們那什麼……聖女?神女?”
顧曾反手肘了他一下,對他無聲做唇語道:“你胡說什麼?”
她現在就像個逃難的流民,自稱是羌人的神女,也不過是拿來騙雲戈這小孩的話,當着人家老人的面,怎還能如此胡謅?程彧三兩句話的口舌之快便是把她往火坑裡推。
老者看了看顧曾,若有所思一陣,霎時變成了一副笑彎了眼的神色,五官上寫盡了“慈祥”二字,上前拉住顧曾的手:“哎呀呀,天底下竟有模樣如此秀緻的姑娘。”
顧曾第一次同長輩這般詭異的親昵,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活像個挨夫子訓話的稚童,連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都弱了幾分。
老妪咦道:“啧啧,這衣襟怎得髒成這樣?快跟阿婆來,阿婆給你找件幹淨衣服穿。”
扮成羌人的模樣說不準更方便在這裡晃來晃去,顧曾臉上一紅,勉力裝出一副溫婉模樣,盈盈一拜:“多謝阿婆。”
程彧在一旁看得低聲一笑,立刻被她瞪了一眼,卻笑得更肆無忌憚了。
“雲戈!”那老妪又喚了一聲,似是仍氣得不淺。
晃來晃去、吊兒郎當的雲戈登時挺直了身闆,任憑他家阿婆吩咐道:“上次給你做的那件毪袍不是太大了麼?去拿給這位小公子穿。”
雲戈悶悶不樂掃了程彧一眼,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來。
二人來到竹屋後一間低矮的側室,雲戈也不說話,隻翻箱倒櫃地埋首許久,總算找出了件華光内蘊的長袍,依依不舍地遞給程彧。
這袍子墨色為底,銀絲做紋,繡工極繁密工整,衣領及袖口綴了幾株绛梅枝,任誰穿上都得平添三分貴氣。
“我的,沒穿過。”雲戈言簡意赅囑咐道,“别弄壞。”
程彧正想笑話他護食,但聽竹屋内“锵啷”一聲巨響,便也顧不得穿這新衣服,匆匆趕來一看,隻見雲戈的阿婆不知怎得癱坐在地,身旁一個碩大的陶土盆碎成了幾瓣。
她似是受了極大刺激,晌久說不出一個字,隻将手顫顫巍巍指向内室。
“阿曾!”程彧隻道顧曾遇險,臉色遽然一變,急沖沖地便去推門。
隻是那門将将開了個縫,便被一股大力彈回,險些拍到程二公子這張俊美的臉上。
“豎子!”顧曾怒氣騰騰喝道,“我在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