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曾與姜祐珣很早之前便相識了。
十二年前,父母早逝,小姑自顧不暇,所有人都不願放過她,派出一批一批的殺手追着她四處奔逃。最後在掙紮着爬過那座繩索橋時,她渾身是血,無論如何都邁不動步子,心裡也已萬念俱灰,不想再過這樣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她索性在吊橋上聽天由命。
瀕死之際,是岸邊一人突然喚醒了她。
那人也不過就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年,寒冬臘月裡,他挽起袖口就要下繩橋,還生怕她一個輕生跳下去,不住安撫她道:“小鬼,你别怕,我這就來救你。”
那一刻,她朦朦胧胧意識到,原來,老天還是要她活的。
小少年身側比他高出兩個頭的随行士兵慌張道:“我的殿下唷,這怎麼行……”
可是那少年沒聽,抓着繩索幾下就到了她身旁,對她揚起手,笑道:“你抓住我,說不定就沒那麼怕了。”
小顧曾聽話地抓住了他的手,那是那個冬日裡她接觸的第一個暖和的東西。
“還怕的話就閉上眼睛。”
她又聽話地閉上了眼睛,隻感覺被那少年單手抱在懷裡,也不過就是幾個呼吸之際,再睜眼時,她已經被穩穩放在了平地上。
“殿下……?”小顧曾終于弱弱地開口,“你是什麼殿下?”
那少年哈哈大笑,頗有幾分豪情:“我可擔不起‘殿下’二字,我叫姜旬。”
後來,姜旬給她找來了毯子,架起了篝火,喂飽了她的肚子,甚至還有幾天,在她噩夢連連的夜晚,寸步不離地守着她。
他們相處了兩個月,直至顧曾被安然無恙地送回到林霜的身邊。
念及往事,顧曾垂下眼來,淺笑道:“那個時候,姜旬還不叫‘姜祐珣’。”
她也是幾年後在街上聽到别人聊天才知道,原宸王姜冕戰死沙場,其獨子不過一蒲柳弱質的少年,居然自請挂帥,鎮守雍州,以風卷殘雲之勢平定了西境叛亂,真乃傅昙之後的又一天縱奇才。
皇帝為褒其忠心,令姜旬襲宸王位,并昭告天下,視新宸王如己出,從此他便是大昭的三皇子——姜祐珣。
雲戈在一旁聽得雲深霧繞的,呆得像塊木頭,什麼“宸王”,什麼“姜旬”,他一概沒聽過,隻看出顧曾和程彧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尤其是程彧,臉色實在難看得緊。
程二公子縮在一旁,眼皮半垂着,一手撐着下巴,喃喃自語道:“也難怪……你那麼在乎他。”
他當然知道被人救過一命是什麼感覺。
什麼枯木逢春、雪中送炭,那皆是老生常談。于他而言,那感覺并不是一開始便有的,而是他在十餘年中的每個夤夜孤燈下冥思苦想出來的。
他每次睡不着覺,腦海中都會出現那人的身影,心裡隻覺又苦又澀,更加睡不着覺,即為“冥思苦想”。
“我懂,我自然懂。”程二公子想起那夜夜難眠的煎熬,自嘲般笑了笑。
也不知從何時起,全京城的小娘子們對他丢再多手絹也沒了用處,加在一起能帶給他心底的波瀾也不及那人月色下的驚鴻一瞥——即便那人曾經隻活在他心裡。
程彧也不明白自己這是“多情”還是“無情”。
顧曾不知所雲地看向他:“你又懂什麼了?”
少年多情,偏偏遇上的是最無情的女将。
年幼失怙,顧曾唯一的至親——小姑傅岚——又怕暴露她的身份,把她托付給林霜後便再沒過問她的事情。
無人教導,于顧曾而言,林霜、姜祐珣、營裡的劉叔潇潇姐大風哥……都算她的家人,花雨閑于她亦師亦友,雖然這人有時候有點讨厭,那也可算半個家人。
至于家人與家人之間,林霜和姜祐珣之間,于她又有什麼不同,她從未細想過,也不需要費那個腦子去想——因為不論是哪位家人,都值得她上刀山下油鍋。
人生在世,不過就這麼幾個惦念。别的雜念越少,越純粹。
是以,她雖非天真無邪的癡傻小女孩,有些事情沒有親身經曆過,隻得從話本中聽來。而故事這種東西,永遠都是把聽衆擺到旁觀者的角度。
顧曾的腦子可能就是這樣聽遲鈍了,聽别人講能聽得頭頭是道,自己遇上點事便拎不大清楚,程二公子那點别扭的小心思就算對她坦言,怕也是對牛彈琴。
二人一人惱、一人懵,就在雲戈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麼時,身後緊閉的宗祠大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幾聲铿锵的金石之音随之而來。
寒風不聲不響地吹得幾人打了個寒顫。
灰蒙蒙的月色下,一個發須皆白的老者站在宗祠堂中,身上一半是裹在陰影裡的,隻可隐約感覺他面色不善地望來。
雲戈霎時站起了身:“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