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曾與他對視一眼,隻覺那眼神裡猶如鍍了層冰,令人不寒而栗。
那長老聲若洪鐘地說了段話,雲戈登時神色慌張,連說帶比劃地解釋了好半天,扯了扯顧曾的衣角:“姐姐,叫你。”
顧曾早在來的路上便打定了主意,不論是吉是兇,這宗祠她是闖定了。
“叨擾了。”
她執起裙擺,照貓畫虎地福了福身,正要上前,程彧卻揚手擋在她身前。
“阿曾先别去,”他目光如電,死死盯着那長老,“我覺得這老頭不是什麼好東西,有什麼話在這不能談麼?”
長老身形不動,隻冷笑兩聲:“你們既然主動送上門來,逃避也是無用。再不過來,我便隻好讓人把你‘請’過來了。”
顧曾撥開程彧,對他搖了搖頭,緩步走到長老身前,霎時呼吸一滞。
那長老遠觀來身形偉岸,走近看才能發現,他已是耄耋之年,渾身瘦得皮包骨,臉上一絲多餘的肉都沒有,一雙不知疊了幾層的眼皮稀松地挂在那,遮住了大半渾濁的眼神。
最令人訝異的是,他的四肢和脖頸正被五條手腕粗的鐵鍊死死捆住,如跗骨之蛆般緊緊箍住他的骨骼,要他即便他瘦成骷髅也無法掙脫。
鐵鍊的另一端探進黑漆漆的宗祠深處,想來是連着山體,若非神力不得拔出。長度更是設計得恰到好處,他現在所處已然是他的極限,竹竿一樣的四肢于此時被拉扯成了一個簡易的“大”字形,遠遠望來,隻可見其翩翩衣袂随風而動,極其唬人,近看才知其狼狽。
顧曾斂住異色,還算恭謹地拜道:“見過長老,深夜造訪實屬冒昧,此番是想向您求教蝴蝶谷出谷之法。”
長老陰恻恻笑了兩聲,半擡不擡揚起眼皮,道:“小姑娘,敢随我進來麼?”
那宗祠裡一盞燈都沒有,黑得瘆人。
顧曾最不怕裝神弄鬼,回身看了眼程彧,對他擺擺手,說道:“長老請帶路。”
她剛踏進門檻,那長老便似個木偶一般,拖着鐵鍊在地上猛地一劃,鐵門“咚”的合上,“吧嗒”落了鎖,與他們先前聽到的那聲一緻無二。
眼前一片漆黑,這裡的隔音又甚好,即便隻有一門之隔,顧曾也隻能依稀聽見一點點程彧在門外叫魂兒似的鬼哭狼嚎。
她扶額心想:“這混蛋叫這麼凄厲,也不怕把羌人全都引來……”
倏地,有燈亮了。
那長老掌心托着把油燭,一張孤魂野鬼般的臉就離她三步之遙。
顧曾不動聲色笑了笑:“長老,關起門來說話敞亮,有話還不說麼?”
長老不言語,腳不離地地拖着鐵鍊嘩啦嘩啦地走來走去,逐一把周圍一圈的香燈點亮。
顧曾看清了居于中央的那座壘得極高的白英石塔,四周香爐環繞,供着上百座小牌位。沉香缭繞着白塔,散之不去,燈影争相浮動,清淨澄明,流轉萬千。
最顯眼的那塊牌位上寫的是迦若将軍的名字:迦若次烏。
長老趺坐在白塔前的一塊蒲團上,合上了眼:“你是傅昙的女兒?”
顧曾心中一凜,沒有應聲。
“你就是傅昙的女兒,我知道得清楚。”長老自顧自冷笑道,“十八年前,你剛出生沒多久,次烏生怕和昭人的和平隻維持到傅昙這一代,二人苦心孤詣地求我僞造天神降世的假象,以你為模,傳出所謂神女的預言,隻盼将來若再有亂世,你能保我全族性命。”
“果然。”顧曾一點也不意外地心道,果然是她那老爹幹的好事。
“小姑娘啊……”長老的笑聲凄厲起來,“你終究是來了,可惜來得太遲,竟晚了十幾年。當初我們需要你來為我們讨個公道時,你又在哪?”
他問完才恍然意識到:“哼,也對,傅昙死得早,你那時也不過隻是個小娃娃。”
顧曾驚心動魄地聽着,哪怕心中再波濤洶湧也不敢打斷,這老先生仿佛要散架般端着四肢,她生怕一出聲,他就當場坍塌成一縷魂魄飄走。
長老神色混沌地細說起事情原委:“我族的祖宅自古以來就在阆州附近的青牛山上,是你們昭人貪念太重,生要争搶我們的地盤,才與我族數百年交惡。老朽我真是不懂,你們已經有了那麼廣袤的土地,為何非要想着争一些、再争一些呢?
“我族世代隐于大山,直到首領之位傳到次烏手中。這小子一番雄心壯志,出去遊曆一圈後,便信誓旦旦說要帶領我族與昭人和平相處,想來也是受了傅昙那小子的蠱惑。
“次烏好口才,說動了全族,連我這種老頑固都有點向往他口中的和平了。于是我做了此生最後悔的事——允許次烏領着我族精銳出山。
“他被傅昙騙得好慘,又把我們族人騙得好慘。你們那狗皇帝允諾的話連個屁都不如,封了次烏為将軍又如何?蠻夷平定之日,姓郭的那個畜生還不是一碗毒酒送了次烏去見閻王,而後又帶着他麾下鐵蹄屠戮了青牛山?”
顧曾悚然一驚:“你……你是說郭侯和安甯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