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道:迦若将軍戰死沙場、榮歸故裡,羌人卻不滿賞賜,狼子野心地想要吞并整個西南府,皇帝不允,羌族遂叛出大昭。
可是真相……竟然是反過來的麼?
羌人屠殺安甯軍将士是為冤冤相報,而雲戈也沒能走上他爹期望的那條路,沒能帶領部族與大昭交好,反倒連中原話都說不利落,連字都不識。
百年恩怨橫在中間,善惡因果皆有業報,上一輩親手系下的死結,如今就如勒在他們這些後輩喉嚨上的那根白绫,纏得人幾近窒息。
長老眉目不驚道:“我族被迫西遷幾百裡到這深山老林中,機遇之下發現了古巫族遺址,便紮根于此,依靠蝴蝶谷的天然屏障苟延殘續。老朽我亦知無顔面對先代長老,這輩子都不配再見青山綠水……”
顧曾喃喃:“所以這鐵鍊……”
“不錯,”長老冷哼一聲,“是我自鎖于此,隻願贖罪。小姑娘,念在次烏曾拿你爹當知己的份上,我可以讓人放你離去,但這蝴蝶谷已是我族最後一道生機,你讨要輿圖是絕無可能。”
言至于此,顧曾深知不該再強求,可大昭已經一錯再錯,若再折了個姜祐珣,小人守國,天下很快便會大亂。
“長老……”
長老顯然不想聽她說話,阖上了雙目,催促地擺擺手:“真相為何,該說的我都說了,餘下萬事都與我族無幹,你出去罷。”
即便香燈環繞,宗祠内仍然陰冷異常,山風自後襲來,卷出人一身寒栗。
顧曾不死心,彎身拜道:“郭侯如今要故技重施将友軍斬殺殆盡,晚輩不希望他得逞,隻求……”
“你以為敵人的敵人于我們來說便是朋友了麼?”長老陰沉沉笑了兩聲,“天真,你們昭人内部狗咬狗,與我族何幹?我巴不得你們全都死幹淨。”
顧曾登時便被惹惱了,不救便不救,卻要因為十餘年的前塵舊夢莫名罵了自己一頓,真是叫人窩了一肚子火。
她可真是恨死她老爹了,真不明白他老人家當年為何偏要自刎,難道人死了,這江山就能自己穩固下來麼?
顧曾握緊了拳,一句一頓:“宸王殿下、扶蒼軍,還有我,不是狗。若扶蒼戰敗,天下大亂,羌族未必能獨善其身,長老,請助我們一臂之力。”
長老晃了晃自己的兩條麻杆手臂,哂道:“老頭子我兩隻胳膊都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一臂之力也助不了。”
“如此,告辭。”顧曾不再多說,兩片薄唇微抿,眼中一片壓抑于心的血紅。
長老見她神情堅定,心中稱奇:“你仍要去救人?”
“自然。”顧曾面沉似水,“長老不願襄助,我便憑自己本事。一條生路罷了,沒有的話,放火燒、用炮轟我也能給它開出來。”
長老聽罷,旋即輕蔑一笑:“你爹當年膽識過人,次烏才甘于追随,老朽我被他騙也認了,想不到這家族遺風到你這女娃身上,竟隻成了莽夫行徑。”
顧曾冷冷道:“膽識過人也好,莽撞也罷,是我爹當年看走眼才叫郭侯小人得志,如今的我是在給他收拾爛攤子,嫌我做得不好,那他就趕緊從棺材裡跳出來自己上罷。若跳不出來,他也得給我閉嘴。”
“你……你這小姑娘,”長老被她噎得啞了聲,“簡直胡攪蠻纏。”
他歎了口氣,不再說話,隻将身上的鐵鍊裹成個大鐵球,一寸一寸于身前收緊。
鐵門緩緩打開,攬一絲冷月入室,門外漫天星河如緞。
“阿曾!”程彧幾乎是飛身撲過來的,顧曾猝不及防被他撞了個滿懷。
他一見她冷冷清清又故作鎮定地闆着臉,便知她心中難過至極,登時惡狠狠地瞪來:“老東西,你敢欺負她?”
“少胡說,快走。”顧曾心煩意亂把他推開,已走到了門檻。
程彧奇道:“你要去哪?”
顧曾咬着後槽牙,冷冷道:“把蝴蝶谷一把火燒了。”
她心中明白,這大概是行不通的,此處全年多雨,瘴氣橫生,木頭怕是很難燒起來。若真是這麼好解決,她那個倒黴爹當年早就這麼幹了。
顧曾最後看了那長老一眼,這風中殘燭般的老者耷拉着滿是溝壑的臉,不見悲喜,神色風輕雲淡,大有一副“殺了我也不幫你”的架勢。
眼見這人是勸不動了,她開口道:“長老允諾放我二人離開,此事還作不作數?”
長老擡了擡眼皮,掏出個木牌擲到她面前,慢吞吞道:“那是自然,你當我族同你昭人一般……”
“好。”顧曾沒什麼耐心地打斷他一視同仁又不講道理的指責,拾起木牌,又理不直氣也壯道,“我還要帶雲戈一起走。”
雲戈本是默默縮在一旁的角落裡,聽到自己的名字,身軀一滞,擡眼正對上長老那幽深的眼神,登時慌亂地垂下頭。
他纖細的手藏無可藏地握緊成拳,繃得筆直地垂在身體兩側,半響,細聲細語地說道:“我想,出去。”
長老一動不動盯着他看了許久,終于歎道:“也罷,你姐姐不在,你即是本族首領,我就算有心去管卻也沒那個資格束縛你。”
雲戈如蒙大赦,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會才露出一個又驚又喜的微笑:“多謝長老,謝謝,姐姐。”
顧曾看他如此高興,終于也揚了揚嘴角,手中一頓,将那出谷的木牌遞給了程彧:“二公子,求你幫個忙。”
她投來的視線冷冰冰的,卻極亮極專注,能把人吸進去一般。
程彧叫她這般看着,半個“不”字都說不出,立即應道:“你盡管開口,我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