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可真是個暧昧不清的東西啊,回想沏的最後一面,僅僅是他站在玄關處回頭說自己很快就會回來了,那時沏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已經忘記了。
“那個孩子說自己很快就會完成任務,但是最後見到的隻是高專的人員,帶來了沏死去的消息。”注意到面前孩子擔憂的時候,鬼森菊未安慰的笑笑,雙手握着他遞來的裝着熱水的水杯,“我沒能見到那孩子的屍體,據說是被咒靈吞掉了。”
垂下眸子看着水杯,“有些可笑,對吧。說着要殺死咒靈的人、說着很快就回來的孩子,成為了咒靈的腹中物。”
“那孩子雖然很開朗,但是非常怕痛。僅僅是擦傷,也會淚眼汪汪地看着我,還非常地嬌弱,總是對我說‘感覺灰塵在手上,很難受’……”
然而就是這樣的孩子,卻是被咒靈咬碎身體,混着血和肮髒的唾液被吞入腹中。
許久沒有金發少年的回應,鬼森菊未擡眸,看到了這孩子臉上露出了痛苦又迷茫的表情。
在鬼森菊未訴說的那一刻,阿托利斯看到了痛苦的“母親”,因為孩子死去而恸哭的母親。
阿托利斯捂住了嘴,身體因為心髒劇烈的疼痛而微微顫抖,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出聲,就好像隻要張開口,思念就會脫口而出。
心因為有所缺失而哀嚎着。
因為“孩子”而流露痛苦的“母親”。
鬼森菊未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捂住口的手不知何時放下了,喉結上下滾動,張開口,“お——”一個音節發出來,阿托利斯立馬住口,右手大拇指放在自然彎曲的食指上,用力壓下去。
随着咔蹦的聲音,疼痛喚回了阿托利斯的理智,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做了什麼。
那未說完的話語是:
——お母さん。
——媽媽。
在一個撕開自己傷疤的、失去孩子的母親面前,差點說出了“媽媽”這樣的稱呼。已經不僅僅隻是失禮了。
這樣就好像是在說自己可以代替那個孩子成為你的孩子一樣。
“抱歉,剛才身體有些不舒服。”阿托利斯露出微笑,“請龜森女士繼續說下去吧。”
鬼森菊未并沒有馬上接下說,隻是看着阿托利斯,輕歎一聲,才緩緩開口,“所以我才會不顧丈夫的阻攔,到這裡來任職,我想要看看那孩子眼中的世界,我想為你們做點什麼,你們……隻是一群孩子啊。”
龜森菊未顫抖着嗓音說出最後一句話。
這四年裡,龜森菊未見到許多失去同伴而眼神絕望的孩子,因為同伴受傷而自責、而悲傷的孩子。
然而無論付出了什麼代價,下一屆往往對上一屆沒有多少記憶,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就像她的孩子一樣,第一年他的同伴還偶爾會提到,第二年已經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能聽到她孩子的名字了。
阿托利斯遞出了紙巾,澄澈的眸子是包容的善意,“請為「我們」而自豪吧。”
面對悲傷的母親,阿托利斯最後隻能說出這樣貧瘠的語言。
阿托利斯抿嘴。
原本他還想問問這裡工作的其他人是否向她一樣,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經問不出來了,無論是面前的龜森女士還是正在勞作的其他人。
他怕再揭開了誰的傷口。
阿托利斯沉默着陪伴龜森菊未,直至龜森菊未徹底恢複情緒。
“抱歉,孩子,讓你看到了我的醜态。”
阿托利斯搖頭,太多的話想要說出口,最後反而什麼都無法說出。
鬼森菊未看着安靜的阿托利斯突然想起了龜森沏最後的表情。
——龜森沏在玄關時回頭是在笑着,“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媽媽。”
*
從食堂離開後,我直接去找了夜蛾老師。
幸好,夜蛾老師在。
“你沒事吧,阿托利斯?”夜蛾老師關切地問。
我疑惑地眨眼,“我什麼事都沒有。”
倒不如說因為早上家入的「反轉術式」,傷勢愈合得更多了,現在身體好過頭了。
“你記得多休息。”面對我肯定的話語,夜蛾老師隻是勸誡道。
不明所以地點頭,然後在夜蛾老師問我來意之時,挺直腰,“夜蛾老師,在這所學校工作的普通人,都是知道咒靈存在的嗎?”
“是的。”夜蛾老師點頭,而後露出凝重的表情,“是發現了什麼嗎……?”
“沒有,我隻是好奇而已,因為這裡是咒術師的學校嘛。”輕笑着,就像是一個純粹好奇的孩子一樣。
内心真正的想法不敢顯露分毫。
“基本上都是知道的。”
夜蛾老師這麼說。
“這樣啊。”我站起身,“十分感謝,夜蛾老師。”
*
普通人是這個社會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會招聘普通人的咒術高專或者說上層,應當是知道這一點的,然而卻是打心底蔑視普通人。
而後龜森沏,從那些隻言片語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那次任務非常有信心,至少不會認為自己會死去。要麼是大意,要麼出現了超乎意料的情況,或者就是發布任務的「窗」動手腳。
這個想法剛一出現,我便将前者否決。
龜森沏是不可能會輕易放棄生命,因為清楚他有人在等着他回去,所以他一定會謹慎行事。
我邊思考邊走回宿舍,将食材放進冰箱,進衛生間看到鏡子上映出的面容之後,我才意識到為什麼夜蛾老師會突然關切我。
……鏡子裡的人,面帶倦态,即使是露出笑容也不能将這疲倦掩蓋,看起來就是通宵數日一樣。
——我在龜森女士面前也是這副姿态嗎?
疑問在心底産生。
躺在床上,我用被子将自己裹住,蜷縮着身體。
心髒隐隐作痛。
龜森女士(母親)的樣子在腦海不斷閃現。
不要再想了。
将臉埋進被子裡。
拜托,不要再想了。
我對着自己乞求着。
*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