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翊推開門,目光所及是轉過身來的上官若。
她的半邊臉一如往常,另半邊臉覆以舞女的金面具。
露出的那隻鹿眸蓄滿郁然的池水,她悶悶道,“小侯爺恕罪。下官方才在井裡頭,跌了一跤破相了,故而不願見人。”
室内挂滿各色绫羅绮緞,随着李重翊的闖入帶進一陣風,此刻如千千許願結般輕柔拂擺。
迎上她的眼睛,李重翊眼底微動,蓦地生出幾分興味。
面具之下,那雙眼睛澄澈流光,偏偏聲音低悶,裝模作樣地藏拙,像是困在籠子裡的幼獸,生怕自己鋒利的爪牙被人看見。
方才她甩來的泥點子在手中黏膩感慢慢褪去,隻餘下一點痕迹,卻不再令他手足無措,反倒讓他漫不經心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他聽見自己道,“不礙事。”
半晌後,他又問,“你可要去看醫士?”
上官若隻是拿破相當作托辭,一聽此言連忙笑道,“小事小事!不能耽誤審案的要務。我們……是不是該去審錢老翁了?”
她說完,眼裡浮起亮光。
李重翊垂眸,看着她唇角微揚的弧度,似乎被她這副輕松随意的姿态逗笑了。
“上官主簿倒是心大。”他語氣淡淡,袖子一甩,率先朝外走去,“走吧。”
他走得不緊不慢,像是無心在意,又似有意放緩腳步,等着她跟上。
二人與跟随的劉風一并從舞姬處出來,差役将二人帶至錢老翁關押之處。與其他三人不同,錢老翁并未被關在卧房,而是在庖廚内卷了個簡單的鋪蓋。
東向的窗棂下,錢老翁靜靜坐着,飄渺的眼神定在窗外。
差役面露難色,“此人是獨屬明月閣的糕點廚子,一貫卧于庖廚之中,脾氣古怪,不肯移步他處。屈就兩位大人來此污穢之地。”
聽到來人的動靜,錢老廚緩緩回頭,滿臉的皺褶攢出一個戒備的神情。
上官若迎着他懷疑的目光走近,輕聲問道,“老翁,關于那日的命案,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錢老翁緘口不語。
李重翊輕笑一聲,拇指摁在劍柄上,劍勢蓄勢待發。但上官若對他輕輕搖頭。
她彎下腰,緩聲問,“我有一樁疑問,這樓裡除了您恐怕無人得知,還請您解惑。”
錢老翁扭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東方秋色。
上官若淺淺一笑,“我想知道,您那日給韓小郎君和淑娘做了什麼糕點?”
李重翊恍然,他忽然想起來,現場的一半狼藉裡,有糕點盤破裂的星點碎屑。
聽到“糕點”,錢老廚眉心微動,目光未移,隻聽他回道,“玉露團。”
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沒有下毒。”
這倒是不假。韓小郎君和淑娘均未死于毒殺。
上官若隻是搖頭,“晚輩不是質疑您下毒,隻是……想知道您送糕點去的準确時辰。”
錢老廚收回窗外目光,轉而打量她,思忖片刻後開口,“酉正過兩刻。”
“不過,不是我送。”他一瞬不瞬盯住上官若。她看見,不同于其他老翁的眼珠,他的眼珠未見渾濁,而是異常清明。
“是小牡丹。”
他既沒有自稱“草民”,也未對上官若使用尊稱。
李重翊早已看不下去,他走至二人中間,冷笑一聲,“大理寺審案,豈容你猶豫隐瞞?快些把來龍去脈與上官主簿道來。”
錢老廚瞄他一眼,語氣平靜,“酉正初韓郎君來迎香樓,林秀娘囑咐我做糕點。我酉正過兩刻做好,小牡丹來取,她送上去,我沒跟。”
上官若思忖片刻,“那你後面可出過庖廚?”
錢老翁點頭,“小牡丹叫人,我就去了。林秀娘先到,我是第二個。”
這與前面林孫二人所述一緻。可是上官若眉心不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淑娘和韓小郎君,哪個是更好相與之人?”
錢老廚疑惑地望她一眼,半晌後才慢吞吞道,“韓小郎君在京城裡一向有好名聲。”
說罷,他又把目光移向窗外。
上官若與滿臉不耐的李重翊出了庖廚。她埋頭在自己的竹闆上橫飛筆墨,腦中思緒也不停,片刻後擡頭問李重翊,
“韓小郎君一貫有好名聲,這可是真的?”
李重翊抱臂揚眉,“是真的。此人是韓國公家的嫡出,排行第四。為了和幾個庶兄争名頭,他在京城裡到處許金贈銀,故而得了些好名聲。想必這就是他向林氏貸錢的緣故。”
他的神情裡寫滿不屑,似乎特别不齒該種行為。
上官若“唔”了一聲,又轉頭低聲吩咐差役了幾句。此時,李重翊卻被好奇心一磨,發問道,“你為何要問糕點之事?”
上官若以筆杆支頤,“小侯爺可還記得昨日現場的情形?下官曾言,現場怪就怪在特别割裂。韓小郎君處一地狼藉,而淑娘處整潔幹淨。”
“下官當時認為有兩種可能。一,二人死去時間有差距。可是這一條說不通,若淑娘死在韓小郎君前頭,那韓小郎君為何還會與她共處一室?若淑娘死在韓小郎君後頭,那當時呼救的又豈會隻有韓小郎君一人?”
李重翊皺眉思忖,“會否是韓小郎君殺了淑娘?”
上官若搖頭,“下官認為非也。先不論二人沒有明面恩怨,二人共處一室,如果韓小郎君要殺淑娘,多少會有争鬥,淑娘的死狀不會像這般安詳。退一萬步說,韓小郎君若是從背後偷襲,他的手中也應該有兇器。”
李重翊眸光一動,“若是韓小郎君先殺了淑娘,兇手再奪過刀子,殺了韓小郎君呢?”
上官若再度搖頭,“下官也曾這麼想過。實則非也,小侯爺想想,若是要從韓小郎君那裡毫發無傷地奪過刀子并且殺了他,有嫌疑的那四人可有誰能做到?”
李重翊腦海中浮現出非老即弱的四人,确實沒有正面奪刀的能力。
“因此,下官傾向于第二種可能,二人是同時死亡,但由于一樣東西,死前狀态不一。”
“何種東西?”
上官若嘴角輕輕上揚,“迷藥。”
“迷藥?”李重翊劍眉微微蹙起,“你是說,兇手給淑娘下了藥,但沒有給韓小郎君下藥。所以淑娘死狀安靜,而韓小郎君卻奮力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