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前世。
“阿益,阿益。”
桂花樹下,少女清脆的嗓音響起,她執着筆杆戳他的臉。
“你又坐在這裡發呆!快起來,要拜月神啦!”
李重翊徐徐睜開眼睛,回到了重生前。那時的他,還不叫李重翊。
他叫梁益,在王家府邸打盹睡着了。
擡頭,入目是少女燦然的笑靥,身側是她的父母長輩。他擡手揉了揉眉心,敲她一腦袋崩,“喂。說了多少遍,我比你大兩歲,你要叫我阿益哥哥。”
王若琬抱緊手中的紙筆,憤憤扭過小臉,發端的雙環髻輕輕顫動,“是一歲又七個月好不好!”
後頭王家的大人笑作一團。他有些尴尬,拉過她低聲道,“若若,不是說好今日我倆去街上買玉兔的嗎?”
少女做個鬼臉,右眼下的淚痣麗得驚人,“我才不要同你去!我要拜月神,我要許願。”
“那我也要拜月神。”
“切,你要許什麼願?”
他挺起胸膛,拾起旁邊的枯枝做一個虛虛的劍招,“我要像我的父兄一樣,驅除北狄,建功立業!”
王若琬拍手笑了,她如今才豆蔻年紀,臉側的豐滿雙頰還未消去,拍起手來宛如一個江南瓷娃娃。
“那我也要建功立業!我要跟月神說,我許願,要當科考第一!”
金色的細碎花瓣沾染衣袖,幽幽浮香裹挾着秋夜的寒意,勾起舊時遙遠的影子。
時光流轉,白駒過隙。彼時的他尚不知,他們曾在月下許下的願望,終究都成了真。
後來,他成了鎮守北方的定遠将軍,驅除北狄,成為一代名将;而她,以女身入仕,成為乾朝史上第一名女文官,官至工部侍郎。
官場浪潮污濁,卻未曾磨去他們的棱角。
那年深冬,王若琬找到他。二人并辔同行于長安街頭,細雪落在肩頭,馬蹄踩碎滿地枯葉。
她面露猶豫,屢次張口,卻始終難以啟齒。那雙鹿眸沉思地側望着他,身子偏右微傾,指尖下意識環在缰繩之上。
他靜靜等她開口。
終于,她低聲道,“阿益。”
自他們總角相識,她便這樣喚他。
“我想聯合禦史台和幾位大臣,彈劾韋家。”她的聲音并不高,清透如冰川初融,目光卻澄澈堅定。
“你可願助我?”
彼時的韋家,雖不如如今炙手可熱,卻也根深蒂固,是權貴世家。
即便如此,他依舊聽見自己毫不猶豫地回答:
“願意。”
直到那日,他為助她翻案,攜帶韋家通敵的證據疾奔長安,被伏兵圍困,萬箭穿心。即便血流如注,四肢冰冷,他仍在心裡喃喃着:
他願意。
“小侯爺?”
突如其來的呼喚,将他從深埋心底的回憶裡扯出。
李重翊微微一震,指尖驟然收緊,栗色瞳仁倒映着桂花樹後的身影。
桂影浮香,青綠色官袍随風輕揚,斜倚在馬背上的人正微微歪頭,半張臉覆着金面具,透過桂花,靜靜望着他。
那一瞬間,他仿佛從夢魇中恍然醒轉,卻又跌入另一場荒謬的迷夢。
他驚詫地擡手,像是想要抓住什麼,指尖略顯狼狽地擦過腰側,佩劍與環佩撞擊出一聲清悶的金石交鳴。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
眉目清隽,眸色澄澈,眼下并無淚痣,但眉間一抹說不清的神色,竟與舊夢中的人重疊了幾分。
像她,又不是她。
茫然不過瞬息,李重翊的栗眸迅速清明。
荒唐。他是個男人,又怎會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他垂眸,握緊缰繩,目光落在桂花樹上,低聲道,“這是何處?”
上官若用一種極為怪異的目光打量他,指了指一旁的門扉,語氣略顯無奈,“這是我家。”
李重翊:……
他一時失笑,終于明白自己方才竟是信馬由缰,神思遊離間,竟不知不覺跟着她走了。
上官若望着他捏眉扶額的模樣,忍俊不禁,終究是賠了個笑,随手推開院門,道,“小侯爺既然來了,不如進來喝碗茶。”
溶溶月色照就青苔叢生的小巷,石階泛出銀微光。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
李重翊站在逼仄的庭院裡,視線随風而動,落在晾衣杆上那件皂青色官袍之上。袍角随風輕輕擺動,旋即,一雙纖細卻有力的手将它收起。
上官若抱着衣物,一手拖來一隻胡凳,沖他微笑:“小侯爺,坐。”
李重翊卻沒立刻坐,他環顧四周,眉峰輕蹙,眸光隐隐浮上一絲複雜的情緒。
“長壽坊地處西市,離官府甚遠,往來需費時半個時辰,從無官員願居此地。你為何住在這種地方?”
上官若輕笑,眉梢染着幾分無奈,“若是銀錢充裕,下官也想住東邊去。”
李重翊微微一怔,随即訝然道,“大理寺主簿官列七品,勝過京中無數人。怎會有銀錢短缺之情?”
上官若随手抖了抖懷中的官袍,衣料單薄,手感粗澀,顯然是最劣質的布料,她似笑非笑道:“小侯爺請看這衣裳。朝廷雖有時服賞賜,但料子極差,不出幾月便破損,到頭來,還需我們自掏腰包購置官服。”
“下官月俸一千七百五十文,這一件官服便要兩匹布,共計九百二十文,靴子、官帽、襖子更是諸多支出,實在無餘錢揮霍在房租上。”
李重翊點頭,目光敏銳地鎖定在窗下一排油瓶上。
一排棕褐色的陶瓷小瓶整齊地列在窗下,釉面泛着溫潤光澤。瓶口皆以細麻繩與油蠟纏繞封存,隐隐透出一縷桂花香氣,甜而不膩。風過時,香氣微微浮動,仿佛揭過畫卷中金秋繁盛的一段。
他狹眸微眯,語氣随意卻意味深長,“上官大人,那些油瓶瞧着很像女子的梳頭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