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在她懷中,亦哭得涕泗橫流,哭聲卻微弱不堪。
“這是在做什麼!”
上官若顧不得那還未要回來的玉兔,高喝走近,京兆府的差役這才慌忙收斂,左右對視一眼,讓出一條路。
孫大娘擡起頭,見兩位主事官員親至,忙不疊地抹了把淚,又欲磕頭,口中哽咽道,“大人,求您為我們母子倆做主啊!”
李重翊淡淡地掃了一圈,目光所及之處,衆人無不噤若寒蟬。京兆府一名年長的差役遲疑半晌,終是硬着頭皮低聲道,
“少卿大人,此瘋婦欲闖出迎香樓,口口聲聲說什麼小兒高熱,急着尋醫。可江大人吩咐過,嫌犯皆須鎖在房内,不得擅自離開,屬下等人也不過是奉命行事……”
“瘋婦?”
上官若嗤笑,目光如刀刃般落在孫大娘身上,“她不過是個憐子的母親,便成瘋婦了?你們隻需向小侯爺通禀一句,傳個醫士,便是如此難事?說到底,不過是懶于擔責罷了。”
思及差役們畢竟隻是辦差之人,她也不欲為難,隻是囑咐此事以後盡可禀告雲雲,便揮手催其去喚個醫士,又俯身将孫大娘扶起。
孫大娘一手抱緊阿寶,另一手以袖拭淚,連連道謝,“勞煩大人……奴從早間便拍門喊叫,求他們放我出去,可無人理睬。奴實在是走投無路,這才闖了出去……大人莫要責怪阿寶……”
上官若輕歎一聲,撫上阿寶的額頭,溫度燙得驚人,“他病了多久了?”
孫大娘避開她的眼神,似有隐瞞,片刻後方低聲道,“……已有一個月了。”
阿寶眼睛微張,口唇青烏,呼吸都很艱難。李重翊利刃一般的眼風掃過他,蹲下問道,“是嗎?他的病,可是因為胸前被踹的這一腳?”
上官若微怔,循着李重翊的目光看去,阿寶微微敞開的衣領下,赫然有一片青紫交錯的淤痕,淤痕旁伴有幾縷特别的疤痕,那紋路乍一看與尋常的鞋底紋有幾分相似。
孫大娘慌亂地拉攏衣襟,半晌後,終于閉了閉眼,嗓音微啞道,
“是。那日,小兒頑皮,撞上了貴客。貴客正飲酒作樂,被小兒一撞,心下不悅,便……便踹了他。”
她掏出巾帕,掩面低聲嗚咽,“奴家認命。阿寶自小體弱,傷口愈合得慢,這也不算什麼。壞就壞在,他受了驚吓,自那日起便反複高燒,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前幾日好些了,今晨起,又燒得厲害……”
鞋底紋并不鋒利,可阿寶胸前的傷痕深至留疤,必是被踹又被搓磨踩踏。
她話未說完,李重翊已然擡眼,緩緩道,“那踹他的人——是韓小郎君,是嗎?”
孫大娘渾身一顫,慌張地擡起頭,卻撞上他沉冷如鐵的眼神。
一瞬間,她所有的掙紮都化作了徒勞,最終低下頭,垂着眼,嗓音苦澀,
“……正是。”
三人皆沉默下來。
寂靜庭院裡,一隻南飛的雀鳥攜兩隻幼崽輕巧掠過青色屋脊。
屋脊下,檐角滴落一顆晶瑩雨滴,砸在檐下女子的寶花缬紋裙角,綻出一朵微小的雨花。
那女子目光悠遠,躍過根根朱紅廊柱,躍過庭院中石階花草,定格在上官若一雙将蹙未蹙的愁眉上。
侍女秋蓮仿佛心領神會,問道,“娘子,可要奴婢派人去請那位小大人?”
女子淡淡搖頭,“人家有公務在身,我憑何打擾他人?秋蓮,我們再等片刻吧。”
她的目光裡,孫大娘随差役深一腳淺一腳地離去,上官若與李重翊亦跟随其後,約莫過了一刻鐘,三人方行至孫大娘的住處。
孫大娘安頓好阿寶後,擡眼便見上官若撥弄着屋内的炭盆,似乎正在思索着什麼。
“大娘,你們屋内,每個人都有如此的炭盆嗎?”
孫大娘怔了一下,點頭,“似乎是的。今年秋日格外冷,各房裡如今都有此等炭盆。除了林氏房中有一座火爐,我們這些下人,都是生這樣的炭盆。”
室内光線昏暗,火盆邊緣滿是煙漬,盆中盛放着劣等的黑炭。
上官若靜默片刻,腦海中隐約閃過井底打撈出的碎布,指尖緩緩摩挲着袖口,漸漸陷入思緒之中。
忽然,一道稚嫩的童音劃破了沉思。
“紅魚!紅魚!”
阿寶躺在床上,艱難地睜開眼睛,口齒含糊,仿佛仍沉浸在夢境之中。
“阿娘……阿寶還要看後院的紅魚……”
上官若目光微動,轉向孫大娘,“案發當時,你帶阿寶看魚後,确是在後院散步?”
孫大娘瞥她一眼,緩緩點頭,“是……阿寶那日精神好得很,我便讓他自己回來,獨自在後院走了走。”
此刻,沉默許久的李重翊突然開口,嗓音低沉,“大娘,在你看來,誰最可疑?”
這一問,仿若一點火星,瞬間将孫大娘點炸。她猛地起身,氣得叉腰往外啐了一口,“還能是誰!若不是那黑心的林氏,誰有這個膽子!淑娘打小就疲于應付她,韓小郎君更是因為貸子錢躲着她。她怨氣難平,一怒之下殺了人,天經地義!”
李重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幽深,“可她與韓小郎君,到底和解了,不是麼?”
孫大娘嗤笑一聲,“和解?憑那一張欠條,就想和解?官府認不認那一張破紙,倒還另說呢!”
屋内倏地陷入死寂。
上官若手中的撥炭鉗微微一頓,眸光訝然地看向她。
孫大娘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臉色頓時白了一白。
已經遲了。
李重翊微微一笑,走近她一步,輕抱着手臂,饒有興緻地盯着她。
“你怎麼知道,還有一張欠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