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夫人的遺體被移至義莊。
因她無親無故,唯一的友人沈蟬也同意驗屍,這一趟義莊之行可謂順利至極。仵作一到,便開始了活計。
驗屍廳内,戴着紗巾的衆官環繞在一處,空氣沉凝。
上官若吊着夾闆立于前方,盡力睜眼,卻仍是困意未消,哈欠連天。
趙玄英從人群中擠到她身側,輕拍她肩膀,壓低嗓音笑道,“上官大人,怎麼,昨夜沒睡好?”
上官若輕歎,“手疼,還做了個極其晦氣的夢。”
趙玄英眉梢一挑,語調拉長,“哦——那你定是夢見了晦氣的人,我說得可對?”
上官若沉默不語,趙玄英卻還要追問,直到對面一道冷冽目光掃來,他頓時噤聲。
李重翊立于衆人身後,負手而立,沉眸不語。隻是那一眼,便令趙玄英脊背發涼,老實閉了嘴。
此時,仵作已将方夫人的染血衣物褪去。
那本是件淡藕荷色的衣裙,如今卻被血染得透徹,乍一看去,竟似女子紅衣。紅衣女鬼的傳聞還在衆人心頭盤旋,一時間,竟無人敢再看那件血衣一眼。
所有目光,皆落在仵作手中寒光凜凜的驗傷刀上。
刀鋒翻轉,又輔以鐵鈎與探釘,仵作在方夫人胸前的血洞處剖畫,血肉剖開的氣味隐隐彌漫。
半晌,他擡起頭,沉聲道,“胸前此傷,刺穿心肺,乃是劍刃所緻,是殺死死者的緻命傷。其餘小傷,皆為刀片所刮。”
他又看了看屍體的僵直程度,繼續道,“死亡時間,約莫在前日夜間。”
前日夜間。
正是紅衣女鬼現身之時!
衆人心頭一凜,而上官若的目光,落在方夫人的面部。
她面容蒼白微張,雙眼微睜,似死不瞑目。而面頰之上,密布着數十道短小而細碎的傷口,或橫或豎,深淺不一。
仿佛下手之人,恨意無休無止。
上官若緩緩開口,“請仵作查驗,這些傷口,是生前傷,還是死後所傷?”
仵作應聲,打開布包,取出香灰,細細撒在傷口之上。
趙玄英好奇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上官若垂眸,緩緩道:“此乃香灰撒布法,乃是查驗傷口是否生前形成的第一法則。若是生前受傷,血液仍未完全凝固,香灰會吸血凝為深色血漬;若是死後所傷,香灰隻會沾染屍液,并不會變色。”
她聲音不高,卻極清晰,落在衆人耳裡,竟帶了幾分鎮定人心的力量。
在場諸官微微訝然,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她竟懂得仵作之道?
趙玄英與新任府尹鄭流芳對視一眼,眸中皆有驚異之色。
見衆人的目光被她吸引,上官若面頰抹上一層赧意,連連擺手笑道,“不過是剛入大理寺之時,為了當差讀過一些閑書罷了,各位大人别見怪。”
她緊張的雙手在袖中握緊,指尖輕輕撫過還未愈合的凍瘡。
而在人群之外,李重翊靜靜望着她,眸色幽深。
窗外微光灑落,她垂眸淺笑,神情專注,連嘴角弧度,都那樣像那個人。
可她偏偏懂這些。
他移開目光,仿佛要逼迫自己按捺下某種情緒。
香灰緩緩沉落,等待它凝結的片刻,仵作笑道,“上官大人說得不錯。不過,死者已過世一日有餘,香灰法固然有效,但并非決定性證據。”
說罷,他取出探針,伸入傷口,細探其中的血液凝結狀況。
片刻後,仵作擡眼,看向上官若。
上官若亦湊近細看——
所有傷口内,皆有未完全凝固的血塊,而大部分香灰,已然變色。
她面色一沉,心頭忽然升起一絲不安。
“這些……”她不敢置信地道,“這些都是……生前傷?”
仵作點頭。
全場霎時一片死寂。
鄭流芳神情亦是震驚,“可昨日京兆尹府走訪四鄰,皆證實程三狗的證詞——方夫人房内,僅有衣料摩挲、鞭子揮舞之聲。若她在生前遭受如此折磨,為何無一人聽見她的慘叫、亦或是掙紮之聲?”
這等淩遲般的疼痛,縱是慣忍痛楚之人,也斷然忍受不得。
縱使兇手可以下迷藥、塞口條,又如何能防止方夫人在痛苦之中醒來掙紮?
趙玄英咽了咽口水,悄悄躲至上官若身後,怯怯道,“該不會……真是女鬼作祟吧?”
無人應聲。
上官若前世便對鬼神傳說極為忌憚,方才能冷靜至此,已是極限,如今亦不敢随意接話。
“不是女鬼。”一道低沉的嗓音傳來。
李重翊已然伏身細看,他目光落在方夫人的發頂,劍眉微蹙。
上官若強自鎮定,也湊過去看了一眼——
她霎時瞳孔微縮。
“這是……”她眸光驟亮。
李重翊颔首,“有人曾放冰在方夫人的頭頂,這是凍傷。”
趙玄英茫然,“放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