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若聲音微涼,語氣卻極為笃定,“冰塊慢慢融化,帶着本該凝固的血,點滴而下,一直滴了一夜。”
“兇手的目的,不僅僅是殺她。”
“是要讓她死得慘,非常慘。”
先是以小刀活剮,再以劍刃穿胸,最後以千血淋她身。
究竟是何等仇恨,竟能讓兇手如此心狠手辣?
此刻,鄭流芳忽然從袖中取出一份供詞,沉聲道,“昨夜各位離去後,在下留下沈蟬複審。這是她的供詞。”
他緩緩展開供狀,朗聲道,“沈蟬道,方夫人自來到長安後,便未曾提及過身世,她隻知道,方夫人攜巨款而來,開設華緞軒,此後從未有親族來訪。”
他娓娓道來的模樣,比前任府尹江無涯,更為穩重細緻。
上官若輕輕颔首——這些信息,仍不足夠。
方夫人來到長安之前,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去?誰,又是恨她入骨的人?
這些,往往存于白紙黑字的戶籍之中。
她沉思片刻,轉向李重翊,擡眸道:
“小侯爺,下官想去戶部一趟。”
……
戶部,與大理寺截然不同。
大理寺内,案卷堆疊如山,皆是罪案審理、律例公文。而這裡,卻是财賦命脈之所,諸官來往匆匆,手中多持簡短文籍,算盤撥動聲不絕于耳,賬冊與戶籍分門别類,存放于高高的木架之間。
簿籍林立,坊名、人名清晰羅列,整個衙署内,透着一種秩序井然的繁忙氣息。
上官若随李重翊步入其中,目光微微一頓。
這便是她前世最向往的地方。
她曾多少次設想,自己會以何種身份踏入這座機關森嚴的戶部衙門。可世事翻覆,如今她站在這裡,卻隻是大理寺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主簿。
她收斂心緒,餘光落在身旁人身上。
李重翊行走在戶部長廊,步履閑散,绯色官袍袖擺微揚,腰間金魚袋與躞蹀帶映着日光,輕輕晃動。
沿途官員紛紛低頭拱手行禮,無人敢怠慢。
二人随帶路小官行至内院,一路暢通無阻。
上官若不禁想,前年的戶部尚是齊王的天下,如今這風向卻已盡數易主。更不提,大理寺的陳寺丞、京兆尹府的江無涯,在迎香樓一案後接連落馬。
她不信,這其中沒有李重翊的手筆。
她微微擡眸,看向少年的側臉。
他二十出頭,烏發随意高束,鬓角垂落一縷,因步伐微動,輕擦過臉頰。廊下光影映照下,他五官分明,神色慵懶,透着少年意氣。
這樣的一個人,從旁支宗室起步,步步走進長安的權力漩渦,直至立于山巅,與那些黑心鬼明争暗鬥、周旋較量。
她忽然有些佩服他,又有些怕他。
她正在神思遊離,身側忽而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嗓音,“發什麼呆?到了。”
上官若回神,蓦地擡頭。
眼前房間,比沿途所見的廨室更為寬敞。梁頂開有兩扇小窗,日光自高處傾瀉而下,映得浮塵在空氣中旋轉流離。木架高抵房梁,一冊冊戶籍整齊碼放,井然有序。
帶路的小官問過方夫人的居所與名姓,翻找片刻,便呈上一份文書。
“方夫人,顯德八年,生于鄜州,後嫁與河南道虢州人方世堰,此後住在虢州八年之久……昭化三年,遷汴州;昭化四年,遷坊州;昭化五年,遷長安……”
上官若背靠書架,單手捧着戶籍,借光徐徐讀道。
她的額間隻及李重翊肩膀,他微微俯身,與她同讀那方小小的文書。一手支在她頭頂的架層上,姿态閑适,仿佛無意間圈出了一個獨屬于他們的空間。
上官若沉吟片刻,眉間緩緩蹙起,“不對。”
李重翊目光一頓,微微側首,“如何不對?”
“沈蟬說,方夫人帶了大筆錢财來長安置業。”上官若斂眸,将戶籍遞還小官,“可若她真有那般家底,何必數年間屢次搬遷?”
“除非……”
“除非,那筆錢是從虢州搜刮來的不義之财。”
李重翊對上她的眼神,笃定道。
二人對視,目光交彙,達成共識。
上官若轉向戶部小官,沉思片刻,問道,“大人,可否借閱戶部的戶籍合訂本?在下想查閱多人的戶籍,又不願屢次調閱,恐叨擾大人。”
小官為難地道,“長安常住人口逾百萬,若皆借予大人,隻怕大理寺存放不便。”
二人正露出失望神色,那小官思索片刻,又道,“不過,戶部近二十年間,編有一本戶籍變動冊,上面記錄了長安外來人口的遷徙情況,大人若是隻查遷徙情況,倒是可行。”
上官若眸光一亮,喜道,“可行!多謝大人。”
小官不多時便取回一冊厚重的名錄,翻開其中,果然如他所言,冊上條目清晰,每人僅占一行,交代了來曆與搬遷去向。
李重翊瞥了眼冊子,又看了看她的夾闆與斷手,蹙眉,“你莫非……”
上官若笑了笑,揚了揚冊子,眸中映着微光。
“從中找虢州人罷了。”
她聲音輕快,又帶着幾分躍躍欲試的自信。
她眨了眨眼,狡黠道,“下官熬一晚上,明日必來向小侯爺複命。”